民国十二年的上海,租界的霓虹像浸了油的火,烧得昼夜不分。
金玉班的戏楼外,车马喧嚣,戏迷们挤在门口,伸长了脖子等着角儿登场。
可他们不知道,那让无数人魂牵梦萦的苏曼卿,此刻正被囚在张司令公馆的雕花楼里,连风都透不进一丝自由的气息。
华丽的卧房里,苏曼卿穿着一身月白色的旗袍,料子是上好的云锦,却裹得她浑身不自在。
她指尖反复摩挲着梳妆台上那支点翠头面,凤钗上的翠羽,是师傅临终前拼了最后一口气,塞到她手里的。“曼卿,戏台是戏子的根。”师傅的声音还在耳边响着,苏曼卿的眼眶就热了。
房门“砰”的一声被踹开,张司令满身酒气地闯进来,脸上的横肉随着脚步乱颤。
他一把攥住苏曼卿的手腕,力道大得像要捏碎她的骨头,粗哑的嗓门震得人耳膜发疼:“曼卿,今晚陪我去洋人领事的晚宴!好好唱几曲,哄得洋大人开心了,老子赏你金镯子!”
苏曼卿猛地甩开他的手,往后退了两步,背脊挺得笔直。
她的眼神里没有半分惧意,只有倔强的光:“我不去。我是戏子,不是你讨好洋人的玩物。我只想站在戏台上唱戏,不想陪你去那些污七八糟的地方。”
“玩物?”张司令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抬手就给了苏曼卿一个耳光。
清脆的响声在房间里炸开,苏曼卿的半边脸瞬间红肿起来,血丝从嘴角渗出来。
他指着梳妆台上的点翠头面,语气狠戾得像淬了毒:“你他妈别忘了!你是老子的姨太太,你的命都是老子的!让你去你就去,敢说一个不字,老子就把这破头面砸得稀碎,让你这辈子都别想再登台!”
苏曼卿捂着脸,眼泪掉了下来,却死死地盯着张司令,声音带着哽咽,却字字铿锵:“你砸了我的头面,也砸不掉我想唱戏的心!我要自由,我要回戏台!就算是死,我也不会陪你去讨好那些洋人!”
张司令被她的犟脾气激怒了,抬脚踹翻了旁边的梨花木椅子。
“自由?戏台?”他嗤笑一声,眼神里满是轻蔑,“从你进这公馆的那天起,你就别想再踏出大门半步!明天早上要是敢不去晚宴,老子就一枪崩了你!”
撂下这句狠话,张司令转身就走,厚重的木门被他摔得震天响。
苏曼卿瘫坐在地上,看着满地狼藉,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她捡起地上的戏腔胡琴——那也是师傅留下的遗物,琴身被摔出了一道裂痕。
她抱着胡琴,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嘴里反复念着师傅的话:“戏台是戏子的根……戏台是戏子的根……”
绝望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快要将她淹没。
就在这时,她忽然想起了租界里流传的那个传闻——巷尾的老洋房里,有一家绯色典当,能实现任何执念,只要你愿意付出相应的代价。
她猛地抬起头,红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孤注一掷的疯狂。
她摸了摸自己的喉咙,那里曾唱出过《霸王别姬》的悲壮,唱出过《牡丹亭》的缠绵,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
可比起被囚禁的痛苦,比起再也不能登台的绝望,声音又算得了什么?
苏曼卿擦干眼泪,小心翼翼地将点翠头面和胡琴收好,趁着夜色,从公馆的后墙翻了出去。
她的旗袍被划破了口子,脚底也被碎石子磨出了血,可她一步也不敢停,朝着巷尾那座漆色剥落的老洋房,跌跌撞撞地跑去。
老洋房的门虚掩着,推开门的瞬间,沉水香的气息扑面而来,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绯色光晕。
烛火摇曳,映着货架上琳琅满目的物件——旧情书、素金戒指、还有些说不出名堂的东西,都泛着淡淡的光。
绯澜斜倚在欧式沙发上,一身绯色旗袍勾勒出曼妙的身姿,袖口的暗金缠枝纹在烛火下流转。
她指尖捻着一枚玉佩,琥珀色的瞳仁深不见底,看着狼狈不堪的苏曼卿,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执念够重,才配踏进这里。你想要什么?”
苏曼卿踉跄着走到屋子中央,将怀里的胡琴紧紧抱住,对着绯澜深深一揖。
她的声音带着伤后的沙哑,却异常坚定:“我要重获自由,摆脱张司令的控制。我要重返金玉班的戏台,唱遍大江南北,守住我师傅的心血。只要能实现这些,我愿意典当一切。”
绯澜的目光落在她红肿的脸颊上,又扫过那把带着裂痕的胡琴,指尖轻轻一点,茶几上凭空出现了一份契约和一支沾着朱砂的笔。
“一切?”她挑了挑眉,语气里带着一丝漫不经心,“你最珍贵的,是你的嗓子。那副清亮如黄莺的好嗓子,是你戏台的魂。”
“典当它,你明天就能看到张司令暴毙的消息,也能拿回金玉班的演出合约,从此再也没人能束缚你。”
苏曼卿的身体猛地一僵,下意识地捂住了喉咙。
师傅教她吊嗓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寒冬腊月里,她站在雪地里练声,冻得嘴唇发紫,却从未喊过一声苦。
这嗓子,是她十几年的心血,是她在戏台上的骄傲。
“典当之后,”绯澜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带着一丝冰冷的提醒,“你会永远失去声音,再也唱不出一句戏文。”
“往后登台,你只能凭着身段和眼神表演,观众或许会为你鼓掌,却再也听不见那些荡气回肠的戏词了。一旦成交,不可逆。”
苏曼卿的眼泪又掉了下来,滴落在契约上,晕开了一小片水渍。
她想起张司令的蛮横,想起被囚禁的日夜,想起戏台上那片耀眼的光。
她咬了咬牙,伸手拿起朱砂笔,指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却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落笔的瞬间,一阵尖锐的刺痛从喉咙传来,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生生抽离。
她张了张嘴,想喊一声师傅,却只发出了“啊啊”的嘶哑声。
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慌乱地摸着自己的喉咙,眼泪掉得更凶了。
就在这时,茶几上凭空出现了一份报纸和一张合约。
报纸的头版,印着“上海军阀张司令暴毙家中”的黑体大字;而那张合约,正是金玉班的演出契约,上面的日期,就定在后天。
苏曼卿看着那份报纸,先是愣住,随即爆发出无声的哭泣。
她对着绯澜深深鞠躬,泪水模糊了视线,却依稀看到绯澜将那把戏腔胡琴拿起,轻轻放在货架上。
胡琴刚一触碰到货架,就泛起了淡淡的绯色光晕,一缕透明的气息从琴身溢出,缓缓融入其中,琴弦仿佛也绷得更紧了。
“所求必达,代价自担。”绯澜的声音依旧平淡,“后天的戏台,等着你。”
苏曼卿又鞠了一躬,转身朝着门外走去。
她的脚步有些踉跄,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轻快。
走出老洋房的那一刻,她回头望了一眼,门楣上的绯色“欲”字,在月光下闪着诡异的光。
两天后,金玉班的戏楼座无虚席。
当苏曼卿穿着戏服,戴着点翠头面,一步步走上戏台时,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戏迷们喊着她的名字,声音掀翻了屋顶。
锣鼓声起,苏曼卿摆出了《霸王别姬》的起手式。
她的身段依旧曼妙,眼神依旧灵动,虞姬的柔情与悲壮被她演绎得淋漓尽致。
可当她想要开口唱出那句“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时,喉咙里却只有一片死寂。
台下的观众渐渐安静下来,疑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苏曼卿没有慌乱,她凭着多年的功底,用眼神、用身段、用手势,将整出戏演了下来。
她的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到位,每一个眼神都饱含深情,仿佛虞姬就活在她的身上。
戏演到最后,虞姬拔剑自刎的那一刻,苏曼卿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戏服上。
台下的观众先是沉默,随即爆发出更热烈的掌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响亮。
后台的角落里,金玉班的班主——苏曼卿的师叔,看着台上的她,眼眶通红。
他身边的小徒弟扯着他的袖子,声音带着哭腔:“师叔,曼卿师姐怎么不唱啊?她的嗓子……她的嗓子是不是坏了?”
班主叹了口气,摸了摸小徒弟的头,声音哽咽:“曼卿这孩子,太苦了。她是用自己的嗓子,换了重返戏台的机会啊。”
他早就听说过绯色典当的传闻,也猜到了苏曼卿的选择,“那当铺的规矩不可逆,我们能做的,就是守着她,守着这戏台,让她能多站一天,是一天。”
戏散场后,苏曼卿独自留在后台。
她卸下头面,换上旗袍,坐在镜子前,反复抚摸着自己的喉咙。
她拿起那把从张公馆带出来的胡琴,轻轻拨动琴弦,琴声清越,却再也没有人能唱出那些动人的戏词了。
眼泪无声地掉落在琴身上,苏曼卿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红肿的脸颊已经消了,眼神里却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壮。
她知道,从此往后,她就是上海最特别的戏子——一个无声的戏人。
而此刻的绯色典当里,绯澜正站在货架前,指尖轻轻拂过那把戏腔胡琴。
琴身上的绯色光晕微微闪烁,像是在诉说着主人的执念。
她腕间的古玉珏,纹路又清晰了几分,泛着淡淡的光。
窗外的霓虹依旧闪烁,像无数双窥探的眼睛。
绯澜望着窗外,琥珀色的瞳仁里,第一次闪过一丝极淡的心疼。
她活了千年,见过无数典当者的悲欢离合,却第一次,为一个戏子的执念,生出了一丝微弱的共情。
这浮世红尘,人人都在为执念奔波,人人都在付出代价。
而她的绯色典当,不过是众生欲望的一个渡口,渡得过执念,渡不过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