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

是军号声先响起的。

不是2025年军营里那种经过扩音器处理、干净嘹亮的电子音。是更原始的，带着铜的震颤和气息的力度，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穿过九十年的晨雾，固执地钻进耳朵里。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窗外，天刚蒙蒙亮，营区还浸在深秋的霜色里，一片寂静。2025年的清晨，没有那样的军号。

可那号声还在响。

不，不是响在耳边。是响在骨头里，响在血液流动的最深处。像一根埋了太久的弦，被无形的指拨动了。

我套上作训服，没有惊动任何人，像很多年前新兵时出早操那样，悄无声息地推开门，走进尚未完全苏醒的营区。

脚步不知不觉偏离了日常的路线。

等我回过神来时，已经站在了大队荣誉墙前的空地上。天色依旧晦暗，墙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和照片还看不太真切，像一片沉默的浮雕。

就在这时，起风了。

那种带着硝烟余烬味道的、干冷刺骨的风，从北方来。风吹过荣誉墙，墙上的灯带明明灭灭，光影晃动间，那些静止的照片，仿佛活了过来。

我看见了他们。

不是幻觉。是一种更深层的“看见”，属于苏还的那部分感知力，像沉在水底的石头，被这阵风、这号声，缓缓托了上来。

我看见伞兵邓振华，站在锦州那片焦黑的弹坑边缘。

他不再是牺牲时那个蜷缩的背影。他站得很直，穿着破旧却整洁的军装——不是我们的07式，也不是旧式的土布灰袄，而是一种更模糊的、仿佛由光影和意念构成的轮廓。他脸上没有笑，很平静，正低头看着弹坑。然后，他弯下腰，像是从虚空中，捧起了一把焦土。

焦土在他掌心，慢慢变成了一个孩子的轮廓，透明、发光，咯咯地笑了一声，跑远了。

伞兵直起身，望着孩子消失的方向，抬手，敬礼。

风卷过，他的身影淡去。

紧接着，是哈尔滨漫天的风雪。

卫生员史大凡从那座方形建筑的阴影里走出来，身上没有防护服，还是平常那件洗得发白的军医外套。他怀里抱着厚厚一摞“书”，那些书也是光影构成的，上面流淌着密麻麻的数据和符号。他走得很稳，走到一片干净的雪地上，蹲下身，把“书”一本本摊开，铺在雪上。

白雪映着书页的光，照亮了他清秀的脸。他抬起头，望向天空，说了句什么。风雪太大，我听不见。但我知道，他说的是：“队长，数据，带出来了。”

然后，他用手指，在雪地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十”字——红十字的“十”。

风雪瞬间吞没了他的身影和那些发光的书页，只有那个雪地上的“十”字，闪着微光，久久不化。

南京的风，带着江南冬日特有的、湿冷的血腥气。

老炮和小庄，并肩站在那段坍塌的城墙缺口。他们没有看我，而是背对着我，面朝城墙外苍茫的丘陵。他们脚下，是无数踉跄奔逃的透明身影——妇人、孩童、老人，像一条无声的、发光的河流，涌向生的希望。

老炮似乎在哼着什么调子，断断续续，还是跑调。小庄侧耳听着，然后，从腰间抽出两把驳壳枪，对着天空，扣动了扳机。

没有枪声。

只有两道笔直的光，像信号弹，刺破黎明的黑暗，在高空久久悬停，成为那些逃亡者引路的星。

然后，他们两人同时转身，朝着城墙内那片火光冲天、枪声密集的死亡地带迈步，并肩，走了回去。身影没入浓烟与火光，城墙缺口处，只剩下那两道悬停的光，和城外奔流不息的光之河流。

最后的风，是从旅顺吹来的海风，咸腥，冰冷彻骨。

强晓伟出现在祠堂的门槛处。他左臂的袖管不再空荡，而是完整地垂着。他倚着门框，看着祠堂里那几个刚刚消散的、日本兵模样的暗影，又看了看后堂破开的窗户。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有一种任务完成后的疲惫与释然。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完好的左手，又抬头，望向南方那是后来南京的方向，也是此刻我站立的方向。

他抬起右手，很随意地，在额前挥了一下，像告别，又像打招呼。

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弯腰，轻轻放在祠堂满是灰尘的地上。

那是一颗种子。

一颗带着微弱光芒的、滚圆的种子。

他做完这一切，直起身，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转身，迎着凛冽的海风，大步向祠堂外走去，走向港口方向那片腥红的海与天，身影越来越淡，最终与海天之间的晨光融为一色。

祠堂地上，那颗种子，悄悄裂开一道缝，探出一星极其柔弱的、嫩绿的光。

风，停了。

荣誉墙上的灯光稳定下来，照片恢复成静止。营区的起床号准时响起，是2025年清脆的电子音。天光大亮，霜色褪去，世界重新变得清晰、具体。

我站在原地，脸上冰凉。抬手一抹，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那不是悲伤的泪。是一种更复杂的东西，像冰封的河面被春风第一缕气息触碰，轰然开裂，所有冻结其中的星光、尘埃、未能说出口的话、未曾抵达的远方，都随着融水，奔涌而出。

他们没有消失。

他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驻守在时间的彼岸。

伞兵守着那片焦土，每一个新生的脚印都是对他的回应。

卫生员守着那片雪原，每一份被公正引用的数据都是他画下的十字在闪光。

老炮和小庄守着那道缺口，每一缕平安抵达远方的炊烟，都是他们悬停不灭的信号。

强晓伟守着那颗种子，每一棵在废墟上长出的草，都是他留下生命的蔓延。

而我，或者说，我们——苏还与郭平安融合而成的这个存在——守着此岸。

守着一本写满血迹的笔记，一块冰冷的身份牌，一片焦黑的布，一屋子不敢深究的旧伤，和一场长达九十年的、终于抵达的清醒。

惨烈吗？

是的。没有炮火连天的正面描写，没有血肉横飞的直观画面。但那种“失去”本身的重量，那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决绝，那种“我去了，可能就回不来了”的平静告别，比任何血腥的场面都更刺骨，更悲壮。

悲壮吗？

是的。他们的牺牲，未能改变历史洪流的大势，未能阻止三十万的数字，未能让旅顺免于屠城。他们救下的，在宏大的历史叙事里，或许只是微不足道的零头。但他们依然去做了，用最昂贵的代价，换取了最微小的“可能”。这“可能”本身，就是穿透绝望深渊的一线光，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最高贵的倔强。

阳光终于完全洒满荣誉墙，将那些年轻的面容镀上温暖的金色。远处，新兵们喊着口号跑过，脚步声整齐有力，充满朝气。

我抬起手，对着墙上那些照片，也对着九十年前那些消散在风中的背影，敬了一个漫长的军礼。

然后，我转身，迎着2025年崭新的、平安的朝阳，向响起嘹亮操练声的训练场走去。

脚步很稳。

因为我知道，此岸与彼岸之间，并非永隔。

每当历史的警报响起，每当后人驻足默哀，每当有人翻开尘封的档案，每当新的种子在旧的伤痕上萌芽——

他们，就回来了。

以风的形式，以光的形式，以记忆的形式，以我们每一次“不忘”的决心中。

魂兮归尘，薪火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