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镜子很冷。
我站在洗手台前,看着镜子里那张属于郭平安的脸。三十八岁,皮肤是常年风吹日晒的糙,下颌线硬朗,眉毛浓黑,眼神是部队磨出来的沉——一张标准的、属于狼牙少校教官的脸。
可我知道,有什么东西碎了。
就在刚才,在复健室的走廊尽头,我遇到了何老。前大队长拄着拐杖,头发全白了,背驼得厉害,可那双眼睛,还是锐利得像能看穿人心。
他颤巍巍地走过来,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
那力道很沉,沉得我几乎站不稳。
然后他看着我,看了很久,浑浊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涌,最后只化成一声极轻、极哑的叹息:
“平安啊……回来了,就好。”
他说的是“回来了”,不是“醒了”。
那一刻,我听见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咔嚓”一声,彻底断了。
我逃也似的冲进洗手间,拧开冷水,一遍遍泼在脸上。水很凉,刺得皮肤生疼,却浇不灭心里那团越烧越旺的火。
镜子里的郭平安,眼神开始变了。
不再是那个只知道服从、只知道向前冲的年轻军官。有什么更沉、更暗、更痛的东西,从瞳孔最深处翻涌上来。
“这一切皆由那场任务,那个名叫苏还的女人而起。”
一个声音在脑子里响起来,冰冷,怨毒,陌生得让我心惊。那是我的声音,又不是我的声音。
“我痛恨她。”
水流在指尖变得滚烫。
“痛恨她的出现。”
镜子里,我看见自己的手指在发抖。
“痛恨她带走了孤狼B的六个人——”
伞兵冲进火海的背影,卫生员平静地走向魔窟,老炮引爆手榴弹的轰响,小庄最后回望的眼神……
“——却只还回来两个。”
耿继辉满身的疤,强晓伟空荡荡的袖管。
“他们是因她而死的。”
水龙头被我拧到最死,金属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我撑着洗手台,大口喘气。镜子里的人眼眶通红,额角青筋暴起,像个困兽。
郭平安。我是郭平安。
那个被他们以“留下种子”为由,保护在安全地带的弱者。
那个眼睁睁看着他们走进那扇门,三年里只能在药圃边枯等的少年。
那个接下染血包裹时,手都在抖的新兵。
那个被何大队长拍着肩膀说“要长得比他们更高”时,只敢用力喊“是”的种子。
“我是谁?”
我盯着镜子,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
“我是郭平安。我是被保护的弱者,我是被留下的种子。”
可种子凭什么被留下?凭什么活下来?
就因为年轻?就因为“有潜力”?
那伞兵不年轻吗?卫生员没有潜力吗?老炮和小庄,他们不该有更长的路吗?
凭什么是我?
凭什么……活下来的是郭平安?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心里,啃噬着每一寸理智。
不对。
不对!
如果……如果郭平安本就不该存在呢?
如果“郭平安”这个名字,这个身份,这场被保护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是一场骗局呢?
我猛地抬起头,死死盯住镜子里的眼睛。
那眼睛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浮现。不是郭平安的眼神。是更苍凉,更疲惫,带着血色和冰霜的……
属于苏还的眼神。
记忆的闸门,在这一刻,不是温柔地打开,而是被这股汹涌的恨意与自我怀疑,生生撞碎了!
不是片段。是洪流。
是符纸在指尖燃烧的灼痛。
是常仙在耳边嘶吼的悲鸣。
是穿越时灵魂被撕裂的眩晕。
是锦州废墟上空,看着伞兵化为灰烬时,喉咙里涌上的血腥味。
是哈尔滨寒夜里,给卫生员画下锁阳符时,指尖冻得发僵,心却更冷。
是南京城墙下,阵法反噬袭来时,骨头里每一寸都在尖叫的痛楚。
是旅顺祠堂中,强行启动最后一次穿越时,感觉到常仙本源碎裂、自己魂魄也随之崩解的绝望。
还有……还有更多。
那些被我刻意遗忘、或者说,被天罚生生抹去的——
决策时的挣扎。
看着他们请命时的窒息。
下达命令时,指甲掐进掌心的痛。
以及……最深处、最不敢触碰的念头:
“是我带他们去的。”
“也是我没能带他们回来。”
镜子里的脸,开始扭曲。
郭平安硬朗的轮廓,仿佛蒙上了一层苏还苍老的阴影。两道目光在镜中交锋、撕扯、最后……惨烈地融合。
“我是……”
我张开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苏还。”
这三个字说出来的瞬间,天旋地转。
洗手台冰冷的触感,消毒水的气味,窗外隐约的车流声——这一切属于2025年的现实,都变得虚幻、遥远。
而1931年的风,1938年的雪,1937年的火,1894年的血——那些属于苏还的记忆,却变得无比真切,真切的就像发生在昨天。
不,不是昨天。
是现在。
我一直都在那里。从未离开。
“我是带着他们走向死亡的苏还。”
我看见自己站在穿越舱前,看着那六个年轻而坚定的背影,心里清楚这可能是一条不归路。
“我是没有把他们安全带回的苏还。”
我尝到喉咙里失败的铁锈味,看着归来舱里只剩三人时的天地崩塌。
原来恨了这么久。
原来恨的那个“苏还”,就是我自己。
原来“郭平安”这十九年的人生,这被保护、被期待、被赋予“种子”意义的人生——不过是天罚之下,一道仓促而拙劣的封印,一个被分裂出来、用来承载“平安”执念的……外壳。
“原来我是苏还。”
我低低地笑起来,笑声干涩,比哭还难听。
镜子里的脸,泪水终于滚落。不是郭平安惯常压抑的、只在深夜无人时才会流的泪。是苏还的泪。是积压了九十年的血与罪,悔与痛,终于找到了出口,汹涌决堤。
我抬起手,颤抖着,抚上镜面。
指尖划过镜中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划过郭平安硬朗的眉骨,也划过苏还眼中深不见底的疲惫。
“郭平安……”
我念着这个名字,这个被我用了三十八年、以为是自己全部的名字。
“国……平安……”
谐音在唇齿间碰撞。
国平安。
中国平安。
原来不是巧合。从来都不是。
那是阵法启动前,她用尽最后清醒,在笔记上刻下的泣血祈愿。
是她魂魄碎裂时,唯一剥离出去、不肯湮灭的执念。
是“苏还”这个身份、这段充满牺牲与鲜血的过往,对这片土地、这个国家,最深最痛也最无力的——
祝福。
“呵……哈哈……”
我滑坐在地,背靠着冰冷的瓷砖墙,仰起头,看着天花板惨白的灯光。
泪水模糊了视线。
原来我恨的,我爱的,我保护的,我亏欠的……都是我。
郭平安的命,是苏还用魂飞魄散换来的。
苏还的罪,要郭平安用一生去背负、去铭记、去偿还。
什么种子?
我根本就是那棵血淋淋的树上,被迫折下、勉强扦插存活的一截残枝。
根,还扎在九十年前的尸山血海里。
门外传来脚步声,小心翼翼的敲门声:“郭教?你没事吧?”
是护士。我现在的身份,是受伤的狼牙少校郭平安。
我抹了把脸,撑着墙壁,慢慢站起来。
镜子里的脸,泪痕未干,眼神却不再分裂。
那里有郭平安的坚韧,也有苏还的沧桑。
有军人的凌厉,也有修行者的悲悯。
有三十八岁躯壳的生机,也有九十载魂魄的疲惫。
我拧开水龙头,用冷水狠狠洗了把脸,抬起头,看着镜中那个终于完整的、陌生的自己。
“我没事。”
我开口,声音平静得自己都意外。
推开门,走廊的灯光有些刺眼。
远处复健室里,耿继辉正在艰难地练习用右手使用辅助器械,强晓伟在旁边沉默地看着。
更远的病房,轮椅上苍老的苏还正靠在窗边,望着外面的梧桐树出神。
我走过长长的走廊,脚步很稳。
我知道,从今往后,每一口呼吸,都带着九十年前的血气。
每一步前行,都踩着六道未曾走完的足迹。
但我不再是郭平安,也不再仅仅是苏还。
我是那道跨越时间的伤疤。
是牺牲与守望嫁接出的、古怪而坚韧的果实。
是“国平安”三个字,在漫长黑暗里,挣扎出的、带着血泪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