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夏。

接到那个加密通讯时，我正在驻地训练场带新一批的“狼牙”苗子进行极限障碍考核。太阳很毒，汗水迷了眼睛，通讯器在作训服口袋里震动时，我正把一个从高网摔下来的新兵蛋子拽起来，骂他核心力量像面条。

“郭教，你通讯。”旁边的助教提醒。

我皱着眉掏出来，看到屏幕上那个特定的、极少闪烁的红色代码，心脏毫无预兆地猛跳了一下。我挥手示意助教接手，快步走到场地边缘的树荫下，接通。

“郭平安少校，身份码Z-739确认。”对方的声音是经过处理的电子音，冰冷、精确，“请立即前往‘梧桐’疗养中心，最高优先级。苏还同志，已于今日14时07分，恢复自主意识。”

我握着通讯器，站在六月的烈日下，却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周围的喧嚣——新兵的嚎叫、助教的哨音、器械的碰撞——瞬间离我远去，耳膜里只剩下自己骤然放大的心跳声，和通讯器里那个名字的回响。

苏还。

十九年了。

我甚至有一瞬间的恍惚，怀疑这是不是一个延迟了太久的、精心设计的恶作剧。但红色代码做不了假，那个地点——“梧桐”，我也只在绝密档案的只言片语和一次护送任务中远远见过外围警戒。

“收到。即刻出发。”我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平稳，连自己都惊讶。

挂断通讯，我甚至没回宿舍换下被汗浸透的作训服，只跟值班首长做了最简短的报备，跳上那辆配有特殊通行证的越野车，油门到底，冲出了驻地大门。

“梧桐”疗养中心藏在江南一片看似普通的山水之间，外围是郁郁葱葱的竹林和严格的身份核查。越是往里，警卫的级别越高，直到抵达那座被苍松翠柏环绕、外观朴素却布满无形探测设备的白色小楼。

我被直接引到三楼最深处的套房。门口站着两名我从未见过、但气息沉凝如山的便衣警卫，他们看了我的证件和瞳孔扫描，无声地推开了厚重的隔音门。

房间里光线柔和，温度适宜，弥漫着淡淡的、安神的药草香气，几乎闻不到医院常有的消毒水味。各种最先进的医疗监测设备安静地运行着，屏幕上跳跃着平稳的数据流。

然后，我看到了她。

她靠坐在宽大的护理床上，身上盖着薄薄的丝绒被。头发是彻底的银白，梳理得整齐，在脑后松松挽了一个低髻。脸上布满了岁月和那场未知劫难留下的深刻纹路，皮肤是久不见阳光的透明苍白。最刺目的，依旧是眉心那道竖立的、暗红近黑的疤痕，像一道永恒的封印。

但她的眼睛是睁开的。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没有刚苏醒的迷茫混沌，也没有久病之人的虚弱涣散。它们非常……空。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映着窗外的天光，却没有任何情绪或焦点。又像是隔着一层极厚的毛玻璃，在看一个极其遥远、极其模糊的世界。

直到我的脚步声停在离床几步远的地方。

她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焦距艰难地、一点一点地，落在我身上。那目光起初是纯粹的陌生，带着审视，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陪同的、穿着白大褂却气质更像研究员的负责人低声向我介绍：“苏还同志苏醒后，生命体征稳定，但认知和记忆功能存在严重紊乱和缺失。她能理解简单指令，语言功能正在缓慢恢复，但对自身身份、过往经历、甚至时间地点均无清晰概念。我们正在尝试……”

他话没说完。

床上的苏还，目光定定地落在我脸上，嘴唇开始轻微地颤抖。她仿佛在辨认，在搜索，在破碎的记忆深渊里打捞着什么。

“你……”她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像锈蚀的金属在摩擦，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是谁？”

我上前一步，尽可能放缓语气，清晰地说道：“报告苏顾问，我是郭平安。狼牙特种大队，现任作训教官。”

“郭……平……安……”她一字一顿地重复着，每个音节都念得很重，仿佛在掂量它们的重量。

突然，她整个人剧烈地一震！那双空茫的眼睛里，像是被投入了石子的古井，骤然掀起惊涛骇浪！困惑、挣扎、难以置信的震惊，还有……一种深彻骨髓的、难以形容的悲伤与痛楚，瞬间淹没了她。

“郭……平安……”她又念了一遍，这一次，声音里带上了明显的颤抖。她死死地盯着我，仿佛要把我的五官、我的轮廓，生生刻进她空洞的记忆里。她的呼吸急促起来，胸口起伏不定，监测仪器发出了轻微的提示音。

“苏顾问？您怎么了？”负责人连忙上前。

苏还却猛地挥开他试图安抚的手，她的目光没有离开我半分，泪水毫无征兆地、大颗大颗地从她眼眶里涌出，顺着苍老的面颊滚落，滴在洁白的被单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平安……”她哽咽着，伸出手，手指在空中神经质地蜷缩、伸展，想要抓住什么，“郭……平安……”

我僵在原地，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汹涌澎湃的情绪冲击得手足无措。我见过耿继辉队长提起牺牲战友时的沉默，见过强晓伟班长抚摸断臂处的黯然，但我从未见过如此直接、如此破碎、仿佛承载了无数岁月重量的悲伤。

“我在这里，苏顾问。”我稳住心神，又靠近一步，但没有贸然触碰她。

她泪眼模糊地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房间里的空气都仿佛凝固。然后，那股强烈的情绪像潮水般缓缓退去，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更浓的迷茫。她收回手，捂住自己的额头，眉心那道疤痕在她手指下显得更加狰狞。

“……头……很痛……”她闭着眼，声音微弱下去，“很多东西……碎片……看不清……”

“苏顾问，您需要休息。记忆恢复需要时间，不能急。”负责人温声劝道，示意我暂时离开。

我点点头，准备退出去。就在我转身的刹那，苏还忽然又开口了，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执拗：

“我的……东西……笔记……黑色的……皮面……有锁……”

我和负责人都是一愣。

“您记得有本笔记？”负责人谨慎地问。

苏还皱着眉，努力回忆：“出发……之前……写的……很重要的……要找到……”

她苏醒后，除了对“郭平安”这个名字有剧烈反应，这是第一次主动提及具体的、可能与过去相关的事物。

负责人看向我。我立刻明白：“我马上联系，查找所有与苏还同志相关的遗物归档。”

离开“梧桐”，我第一时间驱车前往军区绝密档案馆。调取“归尘”任务相关物品清单的过程繁琐而严密。最终，在一个标注着“苏还个人物品”的保险柜里，我找到了它。

一个巴掌大小、边角磨损严重的黑色皮质笔记本，封面没有任何字样，只有一个小小的、已经有些变形的黄铜扣锁。锁是旧的，但没有钥匙。

我带着这本笔记本，再次返回“梧桐”。经过负责人的同意和必要的安全检查后，我将笔记本拿到了苏还面前。

看到笔记本的瞬间，苏还的眼睛亮了一下，那是苏醒以来，我第一次在她眼中看到类似“确认”的情绪。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笔记本，摩挲着封面上磨损的纹路，然后，手指按在了那个黄铜扣锁上。

她没有试图去掰开它，而是用指甲，在锁扣侧面一个极其隐蔽的微小凹陷处，轻轻按压了三下，又横向滑动。

“咔哒”一声轻响，几乎微不可闻。锁扣弹开了。

我和旁边的负责人都屏住了呼吸。

苏还翻开笔记本。里面的纸张已经泛黄，字迹是钢笔书写，娟秀中带着一股锐利的劲道。她快速地、一页一页地翻看着，目光专注，时而停顿，时而眉头紧蹙。那些字句，仿佛一把把钥匙，正在艰难地开启她脑海中一扇扇锈死的大门。

她翻得越来越快，呼吸也再次变得有些急促。直到，她翻到了笔记本的最后一页。

动作，戛然而止。

她整个人像被冻住了一样，僵在那里。眼睛死死盯着最后一页纸，瞳孔急剧收缩，拿着笔记本的手抖得厉害，几乎要拿不住。

“苏顾问？”负责人担心地唤道。

苏还没有反应。她只是盯着那一页，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议、最恐怖、也最悲伤的东西。

我忍不住，小心地向前探了探身，看向那翻开的一页。

最后一页，没有像前面那样写满密密麻麻的字。只有一行。

一行用钢笔深深书写、力透纸背、甚至因为用力过度而划破了纸张的、颤抖的字迹：

「若我遗忘，请记住，我名苏还，亦名——国平安。」

国平安。

郭平安。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仿佛有惊雷在耳边炸响，又仿佛有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我站在那里，看着那行字，看着那个与我名字谐音、却承载了完全不同重量的名字，看着眼前这个泪流满面、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苍老妇人。

无数破碎的画面、声音、前辈们欲言又止的眼神、那些报告里语焉不详的细节、何大队长当年拍着我肩膀说的“你是种子”、耿继辉交付包裹时复杂的目光、强晓伟昏迷前“平安回来”的嘱托、苏还苏醒时对我名字的剧烈反应……所有的一切，如同被一道闪电照亮，又瞬间搅成一团混乱的漩涡，向我席卷而来。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苏还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再次看向我。这一次，她眼中的空茫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取代了。那里面有恍然，有痛楚，有难以置信的宿命感，还有一种……仿佛跨越了漫长时光洪流、终于看到彼岸的、疲惫至极的释然。

她看着我，嘴唇翕动，用尽全身力气般，吐出几个气若游丝、却重重砸在我心上的字：

“原来……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