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深秋,夜。
狼牙特种大队,地下七层,绝密隔离区。
我和何大队长站在厚重的铅灰色隔离门外,已经站了将近四个小时。门内是代号“归尘”任务的接收区,也是三年前孤狼B组和苏还出发的地方。
空气里是消毒水和新风系统低鸣混合的味道,冰冷,不带一丝人气。墙壁上的红色指示灯恒定地亮着,像一只永不闭合的眼睛。何大队长背着手,站得像一尊雕塑,只有每隔一段时间,他会抬起手腕,看一眼那块老式军用手表。表盘上的夜光指针,一格一格,碾过人心。
我的掌心全是汗,心脏在肋骨后面沉重地撞击。三年了。从我十九岁被留下,看着他们走进那扇门,已经整整三年。药圃里的草药早已成熟、结籽、枯萎,又生生不息地蔓延开。我保管的六封信,信封边缘已被摩挲得起了毛边,却从未拆开。我成了他们希望的“种子”,通过了更严苛的选拔,执行过几次险要任务,肩上也多了颗星。可每当夜深人静,那六张面孔,还有苏还清冷的目光,就会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时间快到了。”何大队长忽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带着回音,吓了我一跳。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隔离门内传来一阵低沉的、仿佛从地底深处升起的嗡鸣。紧接着,墙壁上那盏恒定亮着的红色指示灯,开始急促地闪烁起来,转为刺眼的黄色,最后,定格为幽绿色。
“接收程序启动。”门旁的扩音器传出冰冷的电子合成音。
厚重的隔离门,伴随着液压装置的低响,缓缓向两侧滑开。一股难以形容的气流从门内涌出,带着铁锈、臭氧、还有……一种淡淡的、仿佛陈年血痂般的腥甜气味。
我的呼吸一滞,睁大眼睛看向里面。
接收舱内部布满复杂的管线和仪器,中央是一个类似医疗转运平台的金属台。此刻,平台上笼罩着一层尚未完全消散的、淡蓝色的能量光晕,光晕中,影影绰绰显出人影。
光晕迅速暗淡、消失。
看清平台上情形的瞬间,我的血液仿佛冻住了。
三个人。
只有三个人。
耿继辉队长半跪在平台边缘,他几乎不成人形。身上裹着一件破烂不堪、沾满黑褐色污渍的旧棉袄,裸露出的皮肤上布满了狰狞的、新旧叠加的瘢痕,有些地方还在渗着组织液。他的左臂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蜷缩在身前,手指关节扭曲变形,脸上胡子拉碴,颧骨高耸,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即便在如此虚弱的状态下,依旧像淬过火的炭,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清醒。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油毡和破布层层包裹的长条形物体。
强晓伟靠在耿继辉身侧,他坐着,但左半边身体空荡荡的——袖子瘪了下去。他脸色灰败,右肩到胸口缠着渗血的、样式古老的绷带,额头上有一道深可见骨、刚刚结痂不久的刀伤。他的右手死死抓着自己的左肩部位,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眼神有些涣散,却又强行凝聚着,看向门口。
而躺在平台中央,被耿继辉用身体下意识挡着一点的,是苏还。
我几乎认不出她。出发时那个清冷苍白的年轻女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瘦骨嶙峋、仿佛一碰即碎的老人。她的头发全白了,干枯如秋草,散乱在枕上。脸上、颈上、露出的手背上,布满了细密的、仿佛瓷器开片般的裂纹,最骇人的是眉心一道竖立的、暗红色仿佛熔岩凝固般的狰狞疤痕。她双眼紧闭,胸膛的起伏微弱到几乎看不见,只有口鼻处扣着的简易透明氧气面罩上,偶尔掠过一丝极淡的雾气,证明她还活着。
七人出发。三人归来。一人残,一人濒死,一人……断臂重伤。
邓振华、史大凡、郑三炮、庄焱……他们没回来。
巨大的悲恸和眩晕感击中了我,胃部一阵痉挛。我下意识要冲进去。
“站着!”何大队长低喝一声,一把按住我的肩膀。他的手指力道极大,捏得我骨头生疼。他的眼睛也红了,但里面是更冰冷的、属于指挥官的决断。
他对着舱内沉声道:“报告身份,耿继辉!”
耿继辉的身体似乎因为这句话而微微一震,他极其缓慢地、仿佛每一个动作都承受着剧痛般,挺直了脊背。他抬起那双布满血丝和疲惫、却依然锐利的眼睛,看向何大队长,嘴唇翕动,发出的声音沙哑干裂得像砂纸摩擦:
“狼牙特种大队,孤狼特别突击队B组,队长……耿继辉。”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从肺腑里挤出来,“携队员……强晓伟,及技术顾问苏还……归队。”
他的目光,越过何大队长,落在了我脸上。那目光极其复杂,有悲伤,有欣慰,有难以言喻的沉重,还有一种……仿佛终于交付了什么的释然。他冲我几不可察地,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任务……”何大队长的声音也带上了不易察觉的颤抖,“完成了?”
耿继辉低下头,看向怀里紧抱的包裹,又看了一眼昏迷的苏还和断臂的强晓伟,再抬头时,眼中只剩下岩石般的坚定:“报告大队长!‘归尘’任务,完成。记录日军侵华罪行,自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至……更早时期,关键证据……已获取。”
他试图举起怀里的包裹,但这个动作牵动了他的伤势,他闷哼一声,额角渗出冷汗,身体晃了晃。
“平安!”何大队长低喝。
我如梦初醒,猛地冲了进去,身后跟着早已待命、全副防护的医疗队。
我冲到平台边,想要搀扶耿继辉,手指却不敢触碰他满身的伤痕。医疗官迅速接手,小心地想要接过他怀里的包裹。
“别动!”耿继辉厉声喝止,虽然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看向我,“平安……你,来拿。”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我伸出双手,极其郑重地,从他颤抖的双臂间接过那个包裹。入手沉重,冰冷,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了血腥、泥土和岁月的气息。包裹的油毡布已经脆化,边缘露出里面层层包裹的防潮材料。
耿继辉看着我接过包裹,身体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力气,向后软倒,被医疗官及时扶住,迅速安置到移动担架上。
另一边,强晓伟也被小心地抬上担架。在失去意识前,他挣扎着看向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吐出几个模糊的音节:“……旅顺……孩子……” 随即头一歪,昏了过去。
苏还则被最小心翼翼地转移。她的生命体征微弱到仪器都几乎难以捕捉。医疗官看着她的状况和那些诡异的身体特征,面露骇然,但训练有素地执行着急救程序。
我和何大队长退到隔离区外,看着三副担架被分别推往不同的重症监护通道。穿着严密防护服的人员开始对接收舱进行彻底的消杀和检测。
“大队长……”我的声音哽在喉咙里。
何大队长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大得让我踉跄了一下。“拿着东西,跟我来。”
我们来到绝密档案室。经过重重验证,进入最核心的保管区。何大队长示意我将包裹放在中央的合金桌上。
我小心地放下。他戴上手套,拿起特制的工具,开始一层层拆解包裹。
油毡布剥落,露出里面防潮防震的填充物。接着,是几个用蜡密封的金属盒,盒子上有孤狼B组的暗码标记。最后,是一个略大的、密封性极强的透明证据袋。
何大队长首先打开一个金属盒。里面是码放整齐的微型胶片盒,上面贴着标签,标注着时间地点:“1931.11.02 锦州东”、“1938.01-02 哈尔滨平房区”、“1937.12.13 南京城南”…… 还有更早的:“1894.11.21-24 旅顺”。
他又打开另一个盒子,里面是几本浸染着暗褐色、边角卷起的笔记本,那是耿继辉的战场日记。还有几个微型录音带。
最后,他拿起了那个透明证据袋。
袋子里,是几份纸张脆黄、边缘焦黑、溅满深褐色斑点的文件残页,上面是日文书写的数据和图表;几张同样染血的、图像模糊却触目惊心的照片;一枚刻着日文姓名和编号的身份牌;以及……一小块用透明封装袋单独装着的、疑似人体组织的焦黑碎片。
何大队长的手指在证据袋上停留了很久,微微发抖。他没有说话,只是将那证据袋,连同其他所有东西,小心翼翼地重新整理,锁进了身后那个需要双重密码和生物识别的绝密保险柜。
“这些东西,”他背对着我,声音低沉,“会在该出现的时候,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它们会说话,替那些再也说不出话的人说话。”
他转过身,看着我,目光如炬:“郭平安。”
“到!”
“从今天起,你解除一切其他任务。你的新任务,是配合医疗部门和保卫部门,负责耿继辉、强晓伟两位同志的恢复与安保,以及……”他顿了顿,“苏还同志的长期监护。她是任务的关键,也是……最大的谜团。在她醒来之前,关于她的一切,列入最高机密。”
“是!”
“还有,”何大队长走到我面前,盯着我的眼睛,“你是他们留下的种子。现在,他们回来了,带着一身伤,半条命。但种子要发芽,要长得比他们更高,更壮。明白吗?”
“明白!”我挺直胸膛,用力吼道,仿佛要将胸腔里那股翻腾的悲愤与力量都喊出来。
接下来的日子,是医院消毒水气味和漫长等待交织的日子。
耿继辉和强晓伟在ICU里几度濒危。耿继辉体内的不明感染源和多重创伤引发了严重的并发症,强晓伟的断肢创面感染和失血后遗症也极其凶险。现代医学与时间在他们身上留下的古怪伤势进行着艰难的搏斗。
苏还则被安置在特别医疗中心最深处的监护室。她不需要呼吸机维持,心跳和代谢低得不可思议,仿佛进入了某种深度的冬眠或龟息状态。但她身体的衰老迹象却在持续,白发,皱纹,以及那些无法用医学解释的裂纹与眉心疤痕。最诡异的是,所有试图深入检查她大脑或体内能量的设备,都会受到不明干扰甚至损坏。她就像一具被时光和未知力量封印的躯壳。
我每天穿梭于病房和监护室之间。耿继辉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他开始断断续续口述任务细节,由我记录整理。强晓伟在截肢手术稳定后,也陷入了漫长的心理和生理康复期,他很少说话,常常望着窗外发呆,偶尔会问起苏还的情况。
大约在归来一个月后,一个深夜,苏还所在的特别监护室,发生了无法解释的现象。监控显示,她的生命体征突然出现剧烈波动,监护室内所有电子设备瞬间黑屏,备用电源启动前有几秒的绝对黑暗。据当晚值守的医护人员回忆,在那一两秒的黑暗中,他们似乎听到了一声极轻、极悠长的叹息,仿佛穿越了无比漫长的时光,看到监护室的空气中,有极其黯淡的、蛇形的虚影一闪而逝,随即没入苏还的眉心疤痕之中。
等一切恢复正常,苏还的生命体征重新归于那诡异的微弱平稳,但她床头柜上,凭空多出了一片焦黑的、似乎是什么布料燃烧后的残片。
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从哪里来。只有后来赶到的耿继辉,看到那片焦黑残片时,身体猛地一震,眼眶瞬间红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让我找来一个最结实的密封小盒,将那片残片郑重地放了进去。
再后来,苏还的身体被转入更加隐秘的、由军队和特殊部门共同管理的长期看护机构。她的存在,成了档案里一个绝密的代号,一个沉睡的谜。
耿继辉和强晓伟历经数次大手术和漫长康复,虽然留下了永久的残疾和病痛,但终究是活了下来,回到了他们熟悉的部队,以另一种方式发挥着作用。他们绝口不提任务的详细过程,只是将整理好的核心报告上交。那些用生命换来的证据,被列为最高机密,妥善封存。
而我,郭平安,在履行监护职责的同时,也如同何大队长期望的那样,努力成长。我总觉得自己肩上扛着不止一份重量。那些没回来的,那些伤痕累累回来的,还有那个沉睡的……都成了我前进路上无声的鞭策与基石。
时光荏苒。一年,两年,五年,十年……
苏还一直沉睡。她的监护室几乎成了时光停滞的角落。外面的世界日新月异,而里面的她,只是缓慢地、不可逆转地衰老着,像一株被冰封的古莲。
直到2025年,一个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初夏午后。
我接到了那个来自特殊看护中心的、加密级别最高的紧急通讯。
“郭平安少校,请立即来中心。苏还同志……她刚刚,睁开了眼睛。”
郭平安2006年那个夜晚的场景,刻骨铭心。耿继辉队长交付包裹时的眼神,强晓伟班长昏迷前的呓语,苏还顾问那非人的惨状,以及后来那片神秘的焦黑残片……所有细节,至今清晰如昨。
郭平安那片残片,后来经极其谨慎的检测,确认有人体组织残留物,DNA已无法提取,但材质分析显示属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国北方常见的粗棉布。耿继辉队长晚年才告诉我,他怀疑,那是邓振华牺牲时,身上棉袄的碎片。
郭平安苏还苏醒,是2025年夏天。距离“归尘”任务启动,过去了十九年。距离她昏迷,也是十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