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之后,剩下的三人——耿继辉、强晓伟、昏迷的苏还,如同在历史夹缝中挣扎的幽灵。
他们辗转于江淮之间的乡村野地,靠着强晓伟狩猎和采集,以及耿继辉日益精进的隐蔽技巧,勉强求生。耿继辉的身体成了一个移动的“证据库”,哈尔滨的创伤与南京的新伤交织,高烧和局部溃烂反复发作,全靠苏还昏迷前留下的有限丹药和强晓伟搜集的草药吊着命。苏还则始终沉睡,呼吸微弱,心跳慢得惊人,仿佛随时会停止,却又顽强地维持着一线生机。
任务记录被妥善隐藏。那些胶片、笔记、染血的残页,被层层包裹,埋藏于只有他们知道的隐秘地点。但历史的重压并未因此减轻。
1938年秋,他们偶然从一处破败祠堂的旧报纸上,看到了关于“甲午战争”、“旅顺大屠杀”的零星记述。那纸张脆弱发黄,字句简略却触目惊心。
强晓伟盯着那几行字,看了很久。晚上守夜时,他忽然对靠着土壁假寐的耿继辉说:“队长,南京的债,我们算是……讨了点利息。可旅顺的……更早。两万人,四天三夜,只剩三十六个抬尸的。”
耿继辉没睁眼,只是放在膝上的、伤残的左手手指蜷缩了一下。
“我在想,”强晓伟的声音在夜色中很低,“如果我们能去……哪怕只是看看,只是多记下一笔。伞兵、卫生员、老炮、小庄……他们要是知道,咱们把能看的、该看的,都看了,都记下了,是不是……更能闭得上眼?”
“怎么去?”耿继辉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苏顾问这样子。而且,‘归尘’的定位和启动,需要她和她的……力量。现在什么都没了。”
强晓伟沉默了很久,说:“我再去看看她。”
他走到苏还躺着的草铺边。数月昏迷,她瘦得脱了形,灰白的头发散乱,眉心那道暗红印记在油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目。强晓伟拧了块湿布,轻轻擦拭她干裂的嘴唇和脸庞。这已成为他每日必做的功课。
就在他准备起身时,苏还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强晓伟屏住呼吸,几乎以为是错觉。但紧接着,他看到她眼皮下的眼球在缓慢转动,干涩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气若游丝的声音:
“时……辰……未……到……”
“苏顾问?”强晓伟压低声音,又惊又疑。
苏还的眼睛没有睁开,但声音却断断续续地,如同梦呓般飘出:“任……务……锚点……未……断……还……能……一次……只能……一次……”
耿继辉也走了过来,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愕。
“苏顾问,你说什么还能一次?”耿继辉沉声问。
“穿……越……锚……点……”苏还的眉头痛苦地蹙起,“我……和……任……务者……的……联系……没……全断……耗……尽……残……力……可……再……定……位……一……次……早……期……节……点……但……回……程……能量……只……够……定……位……不……足……可能……回……不……来……”
她断断续续的话,像冰冷的针,扎进两人心里。意思是,她燃烧最后一点与任务相关的残余力量,可以再定位一次更早的历史节点,进行一次穿越。但回程的能量可能不够,去了,或许就回不来了。
“我去。”强晓伟立刻说,没有一丝犹豫。
“强子!”耿继辉低喝。
“队长,你现在这样子,怎么去?”强晓伟看向耿继辉伤残的左臂和虚弱的身体,眼神坚定,“而且,这里需要有人守着苏顾问,守着我们已经拿到的证据。如果……如果我们都折在里面,之前所有的牺牲,就真的白费了。得有人把东西带回去。”
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缓,却更重:“让我去吧,队长。让我去看看旅顺。替兄弟们,也替……后来的我们,去看一眼。”
耿继辉看着强晓伟,这个从特种兵选拔时就沉默可靠、永远在关键时刻顶上的战友。他看到了对方眼中不容置疑的决心。就像当初史大凡请命去731,就像老炮和小庄决然回身断后。
拒绝的话,他说不出口。那是兄弟们用命换来的“看”的权利,是这支伤痕累累的队伍,对历史最后的、也是最沉重的交代。
“……什么时候能启动?”耿继辉最终问,声音干涩。
“需……准备……三……日……”苏还的声音越发微弱,“我……需……聚……力……”
接下来的三天,是寂静而煎熬的准备。强晓伟检查并伪装了仅剩的微型记录设备,准备了几件符合晚清百姓样式的破旧衣物。耿继辉则尽可能详细地对他口述了在东北活动时积累的生存和隐蔽经验,尽管他知道,面对一场正在进行的大屠杀,这些经验的作用可能微乎其微。
苏还的状态时好时坏。有时会短暂地清醒片刻,眼神空洞地指点强晓伟在特定方位摆放一些捡来的石头、树枝,画下谁也看不懂的符号。更多时候,她只是昏睡,但身体的温度却在诡异地升高,皮肤下隐隐有黯淡的光晕流转,眉心印记的颜色也越发深暗,仿佛在积蓄最后的力量。
第三日,子夜。月黑风高。
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里,苏还被耿继辉搀扶着,勉强站立。她面前的地面上,用血画着一个极其复杂、令人望之心悸的阵图。阵图中央,放着一块从南京带回的、染血的城墙碎砖。
强晓伟穿着打补丁的晚清短褂,站在阵图中,朝耿继辉敬了最后一个军礼:“队长,保重。等着我……或者,等着证据。”
耿继辉挺直伤痕累累的身躯,郑重回礼,一字一顿:“平安回来。”
苏还抬起颤抖的双手,结出一个复杂的手印,开始低声诵念。她的声音起初细弱,渐渐变得凄厉高亢,完全不似人声。山风骤起,卷起枯叶沙石。阵图上的血痕仿佛活了过来,发出幽幽的红光。那块染血城砖“咔”地一声裂开。
强晓伟的身影在红光中开始变得模糊、扭曲。
苏还猛然喷出一口鲜血,鲜血洒在阵图上,红光暴涨到极致!她仰天长啸,那啸声中充满了痛苦与决绝,眉心印记骤然裂开,一股无形的力量汹涌而出!
“光绪……二十年……冬……旅顺……去找……血光最盛处……”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喊。
强晓伟的身影彻底消失。红光瞬间湮灭。
苏还如同断了线的木偶,向后倒去,被耿继辉一把抱住。她面如金纸,气息微弱到几乎无法探测,眉心裂开的印记缓缓渗出暗金色的、粘稠的液体,随即凝固成一道狰狞的伤疤。
阵图中央,只留下一些灰烬,和那块碎裂的城砖。
耿继辉抱着昏迷的苏还,望着强晓伟消失的空地,久久不动。山风呜咽,如同挽歌。
时间:光绪二十年,农历甲午年十月二十四日 公历1894年11月21日。地点:辽东半岛,旅顺口。
强晓伟在剧烈的眩晕和恶心感中恢复意识。扑鼻而来的,是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焦糊味,还有火药和某种东西腐烂的混合气息。
他伏在一处倒塌的院墙后。耳边是零星的枪声、疯狂的吼叫、绝望的哭喊,以及……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仿佛屠夫砍剁肉块般的沉闷声响。
他小心翼翼地抬头观察。
目之所及,如同地狱。
街道上到处是尸体。清军士兵、平民、老人、妇女、孩子……以各种惨烈的姿态倒伏在血泊中。许多房屋在燃烧,黑烟蔽日。一队队头戴尖顶帽、穿着深蓝色军装的日本兵,正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挨家挨户搜索,见人便杀。远处港口方向,浓烟滚滚,隐约可见日军舰船的轮廓。
旅顺,已经陷落。屠杀,正在进行。
强晓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检查了一下伪装,将微型相机藏好,开始沿着断壁残垣移动,同时用记忆芯片记录所见。他看到了日军将成群百姓驱赶到空地上集体枪杀;看到了士兵用刺刀挑死婴儿,将母亲逼疯;看到了砍下的头颅被随意丢弃,垒成小山……
他的胃在抽搐,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血痕。但他牢记着任务:记录。用眼睛,用设备,记下这一切。
第三天,屠杀进入最疯狂的阶段。日军似乎为了“清理”得更彻底,开始进行更细致的搜杀。强晓伟躲避的街区也被一队日本兵闯入。
他藏身的地窖入口被发现。几个日本兵哇哇怪叫着,用刺刀捅刺地窖盖板。强晓伟知道不能坐以待毙,他猛地掀开盖板,撞倒最近的一个日本兵,夺路而逃。
枪声在身后响起,子弹打在砖石上溅起火星。他利用对巷战地形的本能理解,在迷宫般的废墟间穿梭,甩开了追兵,但左臂也被流弹擦伤,火辣辣地疼。
他躲进一处半塌的祠堂。喘息未定,却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啜泣声。循声望去,只见供桌下蜷缩着一对母女。母亲三十许,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怀里紧紧搂着一个约莫三四岁、吓得连哭都不敢出声的小女孩。母女二人都惊恐地望着他这个不速之客。
强晓伟心中一紧,立刻打手势示意她们别出声。他侧耳倾听,外面暂时没有追兵的动静。
就在这时,祠堂破损的大门被粗暴地踹开!三个日本兵端着滴血的刺刀,狞笑着走了进来。他们显然已经杀红了眼,看到供桌下的母女,眼中露出野兽般的光芒。
母亲绝望地将孩子往身后藏,自己挡在前面。
日本兵嬉笑着逼近,其中一个伸手要去抓那母亲。
强晓伟知道,躲不过去了。
在那日本兵的手即将触到母亲的瞬间,强晓伟从藏身的阴影处暴起!他没有武器,只能凭借特种兵强悍的格斗技巧,一个肘击狠狠砸在最近那个日本兵的喉结上,同时夺过他手中的步枪,调转枪托,猛砸向第二个日本兵的太阳穴!
两个日本兵哼都没哼一声就瘫倒在地。但第三个日本兵反应极快,他狂吼一声,挺起刺刀,朝着强晓伟猛刺过来!
强晓伟刚夺来的步枪来不及调转,他只能侧身躲避。刺刀擦着他的肋部划过,带出一溜血花。他顺势抓住枪管,用力一拧,同时一脚踹向对方小腹。
日本兵吃痛松手,踉跄后退,却也从腰间拔出了军刀。
“快跑!”强晓伟冲着那对母女嘶吼,自己则横起步枪,格挡住劈来的军刀。
母亲如梦初醒,抱起孩子,连滚爬爬地往后堂破窗处跑去。
那日本兵见猎物要跑,更加疯狂,刀势狠辣。强晓伟肋下受伤,动作稍滞,格挡了几下,步枪被军刀劈中,木制枪托断裂!
刀光再起,这一次,直奔强晓伟脖颈!
千钧一发之际,强晓伟竭力偏头,刀锋擦着脖子划过,留下一道血痕。同时,他丢弃断枪,合身扑上,用擒拿手法扣住对方持刀的手腕,两人翻滚倒地,扭打在一起。
日本兵力气不小,又处在癫狂状态。扭打中,军刀脱手,但对方摸出了一把匕首,朝着强晓伟心口扎来!
强晓伟奋力扭身,匕首扎进了他的左肩胛,剧痛传来。他闷哼一声,右手闪电般探出,两指直插对方双眼!
日本兵惨嚎一声,松开了匕首。强晓伟趁机翻身将其压在身下,用还能动的右手死死掐住对方脖子,直到对方彻底停止挣扎。
他喘息着,浑身是血,左肩的匕首还插着,剧痛一阵阵袭来。他听到后堂传来那对母女成功翻出窗户、落地远去的微弱声响,心里微微一松。
然而,更大的危险逼近——祠堂外的街道上,传来了更多的日本兵脚步声和呼喝声,显然是听到了这里的动静。
强晓伟知道,自己走不了了。他看了一眼地上日本兵的尸体,又看了一眼自己几乎无法动弹的左臂和不断流血的伤口。
他没有犹豫,忍着剧痛,用还能动的右手,迅速从贴身隐藏处取出微型相机和记录芯片,将它们在祠堂香炉的灰烬里藏好,并留下一个极隐蔽的标记——那是孤狼B组约定的、指示“证据在此”的暗号。
做完这一切,脚步声已经到了祠堂门口。
强晓伟靠在供桌腿边,艰难地调整了一下呼吸,脸上露出一丝释然。他想起南京城墙下老炮的怒吼,想起小庄最后的射击,想起伞兵冲向孩子的背影,想起卫生员平静的请命……
“兄弟们,”他对着空气,低声说,“旅顺的……我也看到了。值了。”
祠堂门被彻底撞开。刺眼的阳光和数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
强晓伟缓缓闭上眼睛,嘴角似乎勾起了一个极淡的弧度。
……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很久,也许只是一瞬。预想中的枪声没有响起,反而是一种熟悉的、仿佛要撕裂灵魂的拉扯感传来,伴随苏还遥远而凄厉的呼喊:“回……来……!”
他感到自己正在被拽离地面,离开这座血肉祠堂,离开1894年的旅顺。在最后的意识里,他仿佛看到,那对母女奔跑的背影,消失在了远方的山林之中。
郭平安强晓伟于1894年旅顺的遭遇,主要来自他重伤被救回后的片段回忆及医疗记录。他左臂神经、血管、肌肉严重损毁,最终截肢。肩胛骨贯通伤及内部脏器损伤留下了永久性后遗症。
郭平安他藏在旅顺祠堂香炉灰烬中的微型相机和记录芯片,在抗战胜利后,由我方情报人员根据耿继辉后来提供的线索,历经周折,最终找到并取出。成为记录旅顺大屠杀的、极其珍贵的早期影像证据之一。
郭平安关于那对母女的下落,始终未知。强晓伟晚年常望着自己的断臂处出神,偶尔会喃喃:“跑掉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