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冬,南京。
南下的路,是踩着血与火走的。
耿继辉的身体成了队伍最沉重的负担。哈尔滨的创伤并未真正痊愈,高烧和溃烂时卷土重来,苏还的药和针灸只能勉强压制。他左臂几乎废了,视力也受损,看东西总有重影。但他坚持自己走,拒绝拖累队伍速度。只有强晓伟知道,队长夜间常因剧痛和梦魇蜷缩发抖。
1937年秋,他们终于迂回抵达南京外围。城防战已然打响,炮声日夜不休,天空被硝烟染成肮脏的灰黄色。淞沪会战失利的阴影,日军三面合围的态势,以及城内日益恐慌绝望的气氛,都预示着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
苏还的罗盘在接近南京时,彻底失去了方向。指针要么疯狂旋转,要么死寂般一动不动。她自己的状态也越发诡异,有时会盯着虚空某处,低声说着旁人听不懂的话,有时又异常清醒冷静。
“城隍没了,”一次躲避炮击时,她突然说,“土地也散了。这里的‘灵’……要么逃了,要么被血气和杀气冲散了。是一座……快要死掉的城市。”
11月下旬,日军攻破外围防线,兵临城下。南京城内,撤退与逃亡的混乱达到顶点。平民、溃兵、伤患挤满大街小巷,绝望像瘟疫般蔓延。
孤狼B组隐蔽在城南一处半塌的民居里。通过收音机断断续续的广播和观察,他们知道,城破只是时间问题。而历史上那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正一步步逼近现实。
“我们不能就这么看着。”小庄打破了多日的沉默,他的眼睛布满血丝,盯着窗外逃难的人流,“伞兵和卫生员……他们不是为了让我们在这里当木头人。”
老炮闷声磨着一把捡来的刺刀:“看?老子看够了!从锦州看到哈尔滨,看到这儿!队长,下命令吧,干他娘的!”
耿继辉靠着墙,闭着眼。他脸上新添了一道弹片划伤,结着黑痂。良久,他睁开眼,看向苏还:“苏顾问,如果我们……尝试改变一点点,哪怕只救几个人,会有什么后果?”
苏还正对着一个小铜炉焚香,烟雾笔直上升,却在顶端诡异地散开。她没回头,声音带着疲惫:“后果?改变历史节点,哪怕再微小,也可能引发时空涟漪,最直接的反馈就是——你们被这个时空排斥、抹杀的概率会急剧增加。而且,”她终于转过头,眼神空茫,“成功的可能,微乎其微。南京的‘劫数’太重,几乎是定数。”
“那就是还有可能。”强晓伟接口,他正小心地擦拭着仅剩的一把手枪和几颗子弹,“哪怕万分之一。”
苏还看着他们四个。耿继辉伤痕累累却目光坚毅,强晓伟沉默如磐石,老炮眼中是赴死的决然,小庄则燃烧着年轻的、不肯屈服的火。
她慢慢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远处中华门的方向,那里炮火最密。
“常爷,”她对着空气,像在与人对话,“这一票,咱们干了。您要是不愿,现在走,还来得及。”
没有声音回答。但屋内的温度骤然降低了几分,隐约似乎有长长的叹息。
苏还的身体晃了晃,再转回身时,嘴角溢出一丝鲜血,眼神却锐利起来:“它留下了。但力量会被大幅压制,我只能尽力搅乱小范围日军的气运,制造一点‘混乱’和‘疏忽’,最多持续两到三天,范围……大概覆盖从中华门到水西门一带的老城区。而且一旦开始,我就会成为时空和因果反噬的焦点,很可能……无法跟你们一起撤离。”
“足够了。”耿继辉扶着墙站起来,“我们要做的,不是打仗,是救人。趁乱,利用我们对城市下水道和隐蔽路线的勘测,尽可能多地带平民,尤其是妇孺,从日军包围圈的缝隙钻出去。”
计划迅速制定。目标:利用苏还制造的“混乱期”,分头引导平民通过他们事先摸清的、尚未被完全封锁的几处下水道出口或城墙坍塌处,向城外相对安全的丘陵地带转移。不强求,不暴露,能救一个是一个。
苏还选在12月12日夜,南京城防濒临崩溃、日军即将总攻的前夜动手。地点在一处早已荒废的小庙。
仪式很简单,又极其凶险。她以自身精血为引,混合朱砂在破败的神像前画下一个复杂的阵图,然后跪坐阵中,低声诵念咒文。起初并无异样,但随着咒文持续,庙内无风自动,灰尘盘旋上升。苏还的脸色越来越白,身体开始剧烈颤抖,七窍都慢慢渗出血丝。最诡异的是,她身后隐约显现出一道巨大的、模糊的蛇形虚影,那虚影似乎也在痛苦挣扎,颜色迅速暗淡。
同一时刻,强晓伟在观测点注意到,预定范围内的日军驻地,发生了数起莫名其妙的细小混乱:通讯短暂中断、哨兵莫名晕厥、一小队士兵仿佛迷路般在原地打转……虽然很快被平息,但确实出现了计划中的“缝隙”。
“开始行动!”耿继辉嘶声下令。
四人分成两组。耿继辉和强晓伟一组,负责引导和殿后。老炮和小庄一组,负责探路和先锋。他们穿着混杂的便装,脸上涂抹锅灰,混入惊惶的难民中。
最初的转移出乎意料的顺利。利用夜色和日军短暂出现的指挥混乱,他们成功将三批、约三百多名妇孺,通过一处废弃的排水涵洞送出了城。消息在绝望的人群中悄悄传开,更多的人向他们聚拢。
但“缝隙”在缩小。日军的反应越来越快,包围圈在收紧。苏还的阵法显然到了极限——远处小庙方向,隐约传来一声凄厉的、非人的长啸,随后一切异象戛然而止。
13日,城破。地狱之门彻底洞开。
枪声、爆炸声、哭喊声、狂笑声混杂成恐怖的背景音。血腥味浓得令人作呕。耿继辉小组在引导第四批平民时,被一支日军搜索队发现。
交火瞬间爆发。耿继辉用仅存的右手持手枪点射,强晓伟利用地形投掷手榴弹。他们且战且退,将平民护在身后,向预设的最后一个撤离点——一段因炮击坍塌、形成隐蔽缺口的城墙根转移。
子弹呼啸。一个奔跑的妇人中弹倒下,怀里的孩子摔出去。强晓伟扑过去捞起孩子,自己的肩膀被流弹擦伤。耿继辉的左腿也被跳弹击中,血流如注。
“快!穿过缺口!往山里跑!别回头!”耿继辉冲着惊慌的人群大吼。
平民们连滚爬爬地冲过城墙缺口。最后几个孩子被强晓伟扔过去。眼看大部分人即将脱险,那支日军小队却增援了,还调来了一挺轻机枪。
火力瞬间凶猛数倍。撤退路线被封锁。
“队长!你们先走!我断后!”强晓伟喊道。
“一起走!”耿继辉试图还击,但手枪卡壳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侧翼突然响起熟悉的驳壳枪声和怒吼!是老炮和小庄!他们本应在前方探路接应,显然听到了这边的交火,折返回来。
“队长!强子!带人走!”小庄的身影在残垣间闪现,手中双枪连发,精准地打倒了机枪手和两个日本兵。
老炮更狠,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捆集束手榴弹,拉燃引信,借着烟雾冲向日军侧翼。“小日本!爷爷请你们吃好的!”
“老炮!回来!”耿继辉目眦欲裂。
爆炸声淹没了呼喊。老炮的身影消失在火光和尘土中。日军的火力为之一滞。
小庄红着眼睛,疯狂射击,为耿继辉和强晓伟争取了最后几秒钟。“走啊!”
强晓伟拖着行动不便的耿继辉,拼死冲过了城墙缺口。身后,枪声再次密集响起,夹杂着小庄最后的怒吼,然后,是短暂的寂静,接着是日军叽里呱啦的呼喝和补枪的声音。
城墙外,是相对安全的丘陵灌木。幸存的平民已经跑远。强晓伟将耿继辉拖到隐蔽处,撕下衣服给他包扎腿伤。两人都喘着粗气,身上多处挂彩,血和汗混在一起。
他们回头望向城墙缺口。那里只有硝烟和死寂。老炮和小庄,没有出来。
耿继辉死死咬着牙,血从嘴角流下。强晓伟低着头,肩膀剧烈耸动,没有声音。
许久,耿继辉哑声说:“记下来:1937年12月13日,南京城南城墙缺口。队员郑三炮、庄焱,为掩护平民撤离,阻击日军,牺牲。”
没有遗体。没有告别。和伞兵一样,留在了那片血色的废墟里。
他们在城外山林中躲藏了两天,才找到奄奄一息的苏还。她倒在废弃小庙后的乱草中,气息微弱,头发大半灰白,脸上、手上布满了细密的、类似灼伤或皲裂的可怕痕迹,最醒目的是眉心一道竖着的、仿佛皮肉翻开的暗红色印记。她身后已感受不到任何“仙家”的气息。
强晓伟背起她。三人,两个重伤,一个濒死,如同三个游魂,在日军扫荡的缝隙间艰难穿行,向更远的后方转移。
路上,他们遇到零星逃出的难民。从一些人口中得知,在最后那场混乱中,确实有“几个特别狠的爷们”引路,让不少人从“鬼子的网里钻了出来”。没人知道具体数字,但模糊估计,或许有两千人左右,大半是孩子和女人。
两千。在三十余万的巨大数字面前,渺小得可怜。
但那是两千条命。是老炮、小庄、以及之前所有牺牲换来的,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光。
苏还在昏迷前,曾短暂清醒过一次。她看着耿继辉和强晓伟,眼神涣散,声音细若游丝:“常爷……散了。我……废了。” 她艰难地喘了口气,目光扫过两人满身的伤痕和血迹,那目光里没有询问,只有一种近乎平静的确认,“你们……也不后悔,对吧?”
耿继辉握住她冰凉的手,用力点头,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膛里凿出来:“不后悔。永远不。”
强晓伟蹲在一旁,脸上还混着血和灰,他伸出手,轻轻擦去苏还眼角不知何时渗出的一点湿痕,声音低哑却坚定:“值。再多看一万次,我们也还是会冲出去。”
苏还的瞳孔似乎微微动了一下,涣散的目光仿佛凝聚了极短暂的一瞬,落在两人坚毅却疲惫的脸上。她没有再说话,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乎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嘴角似乎想牵动一下,却终究没有力气。然后,那点微弱的光彩便熄灭了,她喃喃道:“那就好……平安……要平安……” 随即又陷入深度昏迷。
强晓伟看向耿继辉:“队长,接下来……”
耿继辉望着南京城的方向,那里依然火光隐隐,黑烟不散。他脸上的悲伤渐渐沉淀为一种更深沉的东西。
“任务还没完。”他说,“记录要带回去。还有……更早的债,或许,也该有人去看看。”
郭平安老炮和小庄牺牲的具体位置已不可考。南京相关的档案中,有提及城破当日个别地段日军遭遇“零星顽强抵抗”,造成“意外伤亡”,但未记录细节。那两千左右的幸存者及其后代,大多只记得“有几个当兵的救了命”,更具体的面貌已湮没于时光。
郭平安苏还眉心的印记,后来被医学鉴定为无法解释的深度组织坏死,伴随奇异的能量残留。她昏迷后,身体机能近乎停滞,衰老却未停止,黑发尽成霜白。
郭平安“平安……要平安”——这句呓语,耿继辉和强晓伟记了很多年。直到2025年,他们见到苏醒的苏还,和我——郭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