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序幕

郭平安我从未亲眼见过1931年的锦州。

郭平安但我见过那些照片，听过那些录音，读过耿继辉队长字迹颤抖的日记。

郭平安以下记录，基于孤狼B组任务报告、战场录音、幸存者口述，以及……苏还昏迷前零星的呓语中拼凑而成。

郭平安我试图还原那个秋天，那片高粱地，以及第一滴血落下时的模样。

冷。

这是孤狼B组六人恢复意识后的共同感觉。北方的干冷像钝刀子，割开他们来自2006年深秋的体温。他们躺在收割后的高粱地里，秸秆茬子硌着身体，灰黄色的天空低垂，远处是陌生而破败的乡土景象。

耿继辉第一个完全清醒，他迅速扫视环境，确认队员：“都醒了吗？”

队员们陆续撑起身体。郑三炮本能地匍匐到田垄边缘进行观察。庄焱活动着僵硬的脖颈。邓振华低声骂了句什么，揉着后脑勺。史大凡迅速进行自我检查：“头晕，恶心，心率快。”强晓伟默默检查着随身的褡裢和包袱——他们的装备已经做了时代伪装。

苏还坐在几步之外。她已换上了靛蓝色碎花棉袄，头发盘成旧式发髻，垂首凝视着掌中一个古旧铜罗盘。罗盘指针在剧烈颤抖，发出细微的“咔咔”声，与这寂静的旷野格格不入。

“这里是锦州西郊，”她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空洞的回响，仿佛不是从喉咙，而是从更深处发出，“民国二十年，公历1931年10月28日。九一八事变过去四十天。”

“民国二十年”、“1931年”——这些词像冰水浇在每个人心头。尽管有心理准备，时空的实感依旧带来一阵眩晕般的冲击。

耿继辉第一个压下不适，打出手势。队伍迅速散开，以战术队形借着地形的掩护，朝老炮观察到冒烟的方向移动。苏还无声地跟在后面，脚步轻得像没有重量。

焦糊味和一种甜腥气随风飘来。前方是一个正遭劫掠的小村庄。土黄色军装的日本兵在打谷场上驱赶村民，雪亮的刺刀反射着惨淡的天光。一个戴白手套的军官正对跪地的老汉问话。

隐蔽在秸秆垛后，他们听到了苏还低如耳语的判断：“问义勇军去向……接下来，会杀人立威。”

话音落，刀光起。老汉的惨叫声戛然而止。人群爆出惊恐的哭喊，又被刺刀逼退。

小庄的身体骤然绷紧，就要前冲。耿继辉的手铁钳般按住了他的肩膀，眼神如岩石般坚硬：“别动！”

命令。铁律。旁观。

他们眼睁睁看着刺刀又捅穿了两个青壮男人的身体。看着日本兵挨户搜刮，点燃房屋，扬长而去。整个过程，他们的手指抠进冻土，牙关紧咬，血液撞击着耳膜，但身体像被钉在原地，只有伪装过的微型相机在褡裢缝隙中，无声记录下这一切。

村民开始麻木地收拾残局。耿继辉才哑声下令：“拍照，录音，记录。”史大凡戴上看似粗布的手套，检查尸体伤口，嘴唇抿得死白：“刀法很熟练。”

苏还望着远山，罗盘指针定定指向东南，她说：“这只是开始。”

随后的五天，他们在锦州外围昼伏夜出，记录焚村、难民、日军调动。愤怒如同暗火，在沉默中灼烧着每个人的五脏六腑。

第五天下午，潜伏在昨日刚被炸过的棚户区废墟里。苏还的罗盘指针开始疯狂旋转。“今天……有大的‘劫数’。气机很乱。”她望向天空。

轰鸣声由远及近。三架日军轰炸机露出身影，没有飞向军事目标，而是再次扑向这片平民废墟。

“无差别轰炸。”耿继辉的声音冷彻骨髓。

第一颗炸弹落下，世界在震动和火光中碎裂。气浪掀翻掩体，耳鸣吞噬了大部分声音。第二波轰炸更近，烈火与浓烟中，一处将塌的窝棚里传来孩子的尖利哭叫和一个妇女徒手扒拉瓦砾的身影。

第三架飞机转向，对准了那片区域。

“他们要炸那里！”强晓伟吼道。

耿继辉的眼角剧烈跳动，每一个细胞都在命令与本能间撕扯。

但邓振华动了。那个总是乐呵呵的伞兵，像一颗出膛的子弹，没有任何犹豫，空着手冲进了爆炸的间隙，冲向了哭声传来的方向。

“伞兵！回来！”老炮的嘶喊被淹没。

邓振华冲到窝棚边，用肩膀顶住塌下的房梁，一手去拽被困的孩子。他抬头看了一眼俯冲而来的飞机，下一刻，做了一个决绝的动作——他将孩子紧紧搂进怀里，用自己宽阔的脊背，迎向了天空。

炸弹落下，一连串。

火光吞噬了一切。

冲击波将远处的队员们再次掀飞。世界在瞬间的死寂后，是小庄野兽般的嘶吼和耿继辉、强晓伟死死压住他的身躯。

烟尘缓慢散开。那里只剩下一个焦黑的弹坑，和些许无法辨认的碎片。什么都没剩下。

苏还手中的罗盘，“咔”一声，裂开一道细缝。

耿继辉站起身，脸上覆满灰土，只有眼睛赤红。他走到弹坑边缘，俯身，从滚烫的焦土中，抠出一块边缘熔化的金属身份牌。他死死攥住它，锋利的边缘割破掌心，鲜血混入黑色的泥土。

他转向队员们，目光扫过每一张痛苦而茫然的脸，最后落在苏还苍白的面孔上。

“任务继续。”他的声音沙哑破碎，“记录：1931年11月2日下午3时17分，锦州城东平民区，日军实施无差别轰炸。队员邓振华……为救助平民孩童，牺牲。”

没有遗体，没有告别，没有坟墓。只有一块烫手的身份牌，和一片焦黑的布后来被苏还默默从灰烬中拾起，收进了怀里。

那天夜里，他们在废弃地窖中躲避风寒。无人入睡。油灯下，耿继辉记录着，笔尖沉重。强晓伟反复擦拭装备。史大凡对着医药包发呆。老炮和小庄背靠背，沉默像一块巨石。

苏还在角落闭目捻动念珠，呼吸轻不可闻。

后半夜，地窖外北风呜咽。小庄的声音突然划破寂静，带着压抑到极致的颤抖：“我们到底来干什么的？就为了看着他们死？”

没有人能给出答案。只有地窖外呼啸的风声，如同这片土地无声的恸哭。

郭平安这是伞兵邓振华牺牲的原始记录。耿继辉队长的日记在这一页有大量水渍晕开的痕迹，无法辨别字迹。音频记录中，爆炸后的部分有长达四十三秒的空白，只有粗重的呼吸声。苏还拾起的那片焦布，后来一直保存在她的贴身衣物中，直到2025年她苏醒。

郭平安第一个永远留在1931年的人，是邓振华。

郭平安他救下的那个孩子，没有记录是否生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