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檐角滴落,砸在青石板上,碎成细小的水花。我沿着宫道往回走,脚底踩着湿滑的汉白玉阶,每一步都像踏在旧年伤口上。
风穿廊而过,吹得袖口猎猎作响。我没披氅衣,也没撑伞。冷是好的,至少让我知道——我还活着。
书院那扇门,终究没推开。她也没叫我进去。
我站了那么久,手抬到一半,又放下了。从前她会替我把门拉开,笑着说:“陛下又忘了带伞。”可现在,她连看都不愿多看我一眼。
袖子里那半块玉还贴着心口,温热的。不是它暖,是我的血还热着。三年前新婚夜,我摔了那对同心佩,只留下这一半,藏在枕下。今早才发现缺了一角,形状正好与她在书院门前遗落的那块吻合。
原来她早就拿走了属于她的那一半。
可她不要的,为什么还要留着?
路过南苑书院旧址时,脚步慢了下来。墙头墨迹未干,一行字写得锋利:
“君心不如石,妾身似浮萍。”
是她的笔迹。十三岁那年,她抄《列女传》,我在旁读《帝范》。她说这句话时不过随口一问:“君心若石,妾身如萍,可还能相守?”\
我答:“朕心非石,为你可碎。”
她笑了,眼里有光。
那时我们都在笑。
如今只剩我在捡那些碎掉的东西。
紫宸殿的门在我身后合上。内侍捧来干袍,低着头不敢说话。我摆手,他们退了出去。殿内只剩烛火晃动,映得四壁空荡。
我走到御案前坐下。奏折堆得老高,最上面一封是兵部急报:徐猛率铁骑三千护北狄使团入境,雁门关守军被调空。百姓已有逃难迹象。
我没批。
批了也没用。他们都知道,真正发令的人不在这里。
目光落在案角那只檀木匣上。原本装“景和御玉”的地方,如今空着。匣底刻着四个小字:“昭明藏书”。是她十三岁入宫时偷偷刻下的,说这是她的书斋名号。后来这匣子一直放在她东宫伴读时的案头,装些杂记、诗稿、偶尔偷藏的话本。
我手指抚过那刻痕,深浅不一,像是孩子气的手笔。可就是这个孩子,如今把整个朝局捏在手里,连我的玉都能随手丢在阶前。
“她到底要什么?”我低声问,却没人应。
我知道她在做什么。查田令推行,言官弹劾陈元礼,启用林修远这等寒门士子……她在清路。一条通往监国、乃至摄政的路。
而我呢?
我还在试探她有没有回头看看我。
荒唐。
我提笔写信,封入蜡印,命心腹太监连夜送出宫门。信里只有八个字:“查温宁旧部动向,速报。”
笔尖顿了顿,又添一句:“勿惊动南苑。”
我知道不该查她。可我控制不住。我想知道她夜里睡不睡得着,会不会也想起那些年共读灯下的时光;想知道她见我送金印而不纳,心里有没有一丝动摇;想知道她握着那枚残玉时,会不会觉得疼。
可这些,都不能问。
只能查。
烛火跳了一下,像是被人从窗外吹了一口。我抬头,殿外无人。
心腹太监出门不到两刻钟就被拦下了。裴砚的人。
我知道是他。整个朝廷里,敢在宫墙之内截皇帝密信的,除了他,再无第二人。
偏巷深处,黑影掠过屋脊。太监被按在墙上,嘴里塞了布条。蒙面人摘下面具,露出一张清瘦却凌厉的脸。
裴砚。
他拆开蜡封,看完信,冷笑一声。
“还在查她?”
他将信纸在灯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飘散在夜风里。
“她不要后位。”
他低声说,像是自语,又像是说给某个看不见的人听。
“她要的是,你能心甘情愿把江山交给她。”
“而你,还在用帝王手段试探一个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
他转身离去,长袍扫过湿冷砖地。
临走前,回头看了一眼宫城方向。
“风暴将至,陛下……”
“您准备好了吗?”
天刚蒙亮,东华门外传来马蹄声。北狄使团到了。
我站在城楼上往下看。徐猛一身玄甲,骑黑马,领三千铁骑列道两侧。百姓躲在门后,只敢掀帘偷望一眼。有个孩子吓得哭出声,立刻被母亲捂住了嘴。
这就是我治下的太平?
我转身下楼,直奔偏殿。群臣已在候着。兵部尚书出列,拱手高声道:“陛下!徐猛擅调边军,形同谋逆!臣请陛下御驾亲征,以正国威!”
礼部尚书立刻附议:“天子当亲征,方显雄主气象!”
宗室几位老王爷也站了出来,说得冠冕堂皇:“陛下若不出面,天下人只道朝廷软弱,恐有藩镇效仿!”
我听着,一句话没说。
他们说得热闹,可我心里清楚——他们巴不得我去。
去了,就有机会让我“战死沙场”;不去,便是懦夫。
无论哪条路,都是死局。
除非……她回来。
“召温宁。”我说。
不是“太后”,也不是“昭明先生”。是“温宁”。
我知道她不会跪。也知道她不会应。可我还是想见她一面。
半个时辰后,她来了。
青衣素裙,发间无簪,只用一根布带束着。霜辞跟在身后半步,手里捧着一卷《查田令》抄本。
她走进大殿,目光扫过群臣,最后落在我脸上。没有行礼,也没有开口。
我坐在龙椅上,看着她。
想说很多话。
想问她昨夜有没有睡好,书院冷不冷,那枚玉是不是硌手。
可我说出口的,却是:“若朕让位,你可愿归?”
满殿哗然。
她没动。甚至连眉毛都没抬一下。
然后,她转身,往外走。
宽大的袖摆一甩,像是拂去一粒尘埃。
我坐在那里,动不了。
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喘不上气。
那一刻我知道——我不是在问她愿不愿回来。
我是想求她,哪怕一次,回头看我一眼。
可她没有。
我忽然笑了。
笑得肩膀发抖,笑得眼角发热。
下一秒,我猛地起身,一把抓起案上那方旧印——那是她当皇后时用的金印,早已废止,却被我留在身边,当作摆设。
“哐!”
一声巨响,金印砸在金砖上。印钮断裂,“温氏昭明”四个字裂成两半,墨痕飞溅。
“原来朕连让她回头的资格都没有了。”
没人敢说话。
没人敢动。
我站着,胸口剧烈起伏。
那方印静静躺在地上,裂口朝天,像一张无声嘲笑的嘴。
十三岁那年,我们在南苑书院读书。她指着《孟子》里一句“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问我:“若有一天,君不足以护民,当如何?”
我答:“那便换人来护。”
她抬眼看着我,笑了。
阳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她脸上,干净得像雪。
“那你,愿做那退位让贤之人么?”
我当时以为是玩笑。
笑着回她:“只要你肯接,我随时可让。”
她点点头,低头继续抄书,笔尖轻轻划过纸面。
“好啊。”
那时我们都小。
谁也没想到,这句话,竟成了真的。
傍晚,东华门铜铃骤响!
守军呼喝声、刀剑出鞘声、马蹄乱踏声混作一团。我抓起佩剑就往外冲。
赶到时,地上已躺了一个人。黑衣蒙面,胸前插着三支羽箭,血流了一地。他手里还攥着短刃,刃尖离北狄使臣车驾不过三尺。
“刺客!”有人大喊,“保护使臣!”
我走上前,蹲下身。那人还没死透,胸口微微起伏,唇边全是血沫。
他忽然睁眼,视线模糊地望向宫城方向。
嘴唇动了动。
我俯身靠近。
他声音极轻,断断续续,却字字清晰:
“太后……早知……”
然后,头一歪,死了。
守将翻他身子,在怀里搜出一块残片——白露令符,只有一角,上面刻着半个“昭”字。
我盯着那块残片,久久不动。
“查。”我终于开口,声音冷得像冰,“此人身份,从何处来,受何人指使,全部彻查。”
没人应。
因为谁都明白——白露察官,是她的人。
“昭”字残片,是她的标记。
她不是来不及阻止。
她是早就知道。
也许从徐猛调兵那天起,她就知道会有刺客。
也许她早安排好了这一幕——让刺客出现,让她的人“恰好”截获密信,让天下人看到北狄图谋不轨,让我不得不依赖她的布局。
可她有没有想过——
那个死在金砖上的,是个活生生的人?
他临死前喊的,是“太后”?
我站起身,雨水开始落下。
打在我的脸上,混着不知何时流下的东西。
我低头,看向地上那具尸体。
血水顺着砖缝流淌,漫过破碎的金印。
雨水冲开血痕,露出底下深深镌刻的八个字——
“天子若怯,本宫代行”。
那是她写在《查田令》抄本上的原话。
如今,被血洗出来,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
我握紧剑柄,指节发白。
痛还在,可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
从今往后,我不再等她回头。
也不再试探她的心。
我要让她知道,这江山,不是她一个人的棋局。
我也能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