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城楼的瓦檐成串砸下,像断了线的珠子。我站在东华门内侧,看着那具刺客的尸体被抬走,血水在青石上拖出一道暗红痕迹。风从北面吹来,带着边关特有的沙砾味,刮得脸颊生疼。
我没有回紫宸殿。
转身往南苑方向走。侍卫想拦,被我一眼止住。他们知道,现在的我,不是那个会听命于人的人。
雨越下越大,靴子踩进积水里,每一步都沉得像是背负着整座宫墙。霜辞撑伞追上来,我没接。她便默默跟在我身后半步,伞倾向我这边,自己的肩头全湿透了。
“白露令符的事,”我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压过了雨声,“是谁放出去的?”
她低头,“是裴大人亲自交给守军的。”
我冷笑一声,“他倒是会演。”
“可若不让他演,您今日如何坐实北狄图谋?如何逼陛下亲下诏令?如何让林修远在朝堂上站稳脚跟?”霜辞语气平静,像在念一份奏折。
我没说话。
她说得对。这一局,从徐猛调兵那天起就在布。我早知会有刺客,也知道刺客必死。但我没想到——他会临死前喊出那两个字。
“太后……早知……”
他不是冲北狄使臣去的。他是来杀我的局的。
他要让天下人都看见,温宁早已掌控生死,连刺客的最后一口气,都归于她的名下。
这才是最狠的一招。
不是杀人,是借命立威。
我走到南苑书院门口,停住。门匾上的墨迹还没干,是我昨夜亲笔写的四个字:“明心见性”。
里面灯火通明。十几个年轻士子跪在廊下,衣衫尽湿,手里捧着各地查田的初步清册。林修远站在最前面,发丝贴在额角,眼神亮得吓人。
“先生。”他抬头看我,声音稳,“三州六县账目已核,虚报田亩者三百七十一户,其后台背靠陈元礼旧部,牵连宗室三家、勋贵五族。”
我接过册子,翻开第一页。字迹工整,条理清晰,连每一笔银钱流向都标得明明白白。
“你打算怎么办?”我问。
“明日早朝,当庭弹劾。”他说,“请陛下裁夺。”
我合上册子,递还给他。
“你不怕死?”
他笑了下,“怕。但更怕这江山烂到根里,没人敢说真话。”
我盯着他看了很久。十三岁那年,我在南苑收下第一个弟子时,也说过同样的话。那时萧彻坐在窗边,笑着说我迟早要教出一群疯子。
疯子也好,傻子也罢。总得有人往前走。
“去吧。”我说,“明日我陪你上朝。”
林修远一怔,“您要进殿?”
“不只是进殿。”我转身望向宫城方向,雨幕重重,看不清龙椅所在,“我要站到他面前,告诉他——这一局,不是他让的,是我拿的。”
霜辞轻轻吸了口气。
我知道她在担心什么。自从三年前新婚夜,我抱着休书走出凤仪宫,就再没踏进过金銮殿一步。那是皇后的路,不是温宁的路。
可今天不一样。
我已经退无可退。
当晚,我换了衣裳。不是宫装,也不是素裙,而是一身玄色深衣,外罩青缎长袍,腰间束带,佩玉无纹。这是太傅授业时的正服,也是当年伴读太子的规制。
“您这是要以师礼入殿?”霜辞帮我系带,手指微颤。
“不是师礼。”我抚平袖口褶皱,“是问责之礼。”
她没再问。
子时刚过,裴砚来了。一身黑袍,脸上带着倦色,眼里却有光。
“北狄使团今夜移驻驿馆,徐猛已撤兵回营。百姓开始回流。”他坐下,端起茶喝了一口,“但雁门关外仍有三支商队滞留边境,打着互市旗号,实则运输铁器。”
我点头,“查下去。我要他们每一辆车的货单,每一个人的名字。”
“您真要动军权?”他抬眼。
“不是我要动。”我看着他,“是陛下该醒了。他以为他在布局,其实他一直在我的棋盘上走子。”
裴砚沉默片刻,忽然道:“他知道是你截了密信。”
我一顿。
“他昨夜派心腹送信,查温宁旧部动向。我在巷口截下,烧了。”
我盯着他,“你告诉他了?”
“没有。”他摇头,“但他今晨召见李崇山,单独谈了半个时辰。李将军出来时脸色很难看。我猜,他已经怀疑是你在幕后调兵。”
我闭了闭眼。
萧彻不是蠢人。他只是……太想看清我的心。
可这一次,我不想让他看清。
“那就让他看。”我睁开眼,“让他亲眼看看,一个女人如何把他的江山,一寸寸拿回来。”
裴砚笑了下,那笑里有敬,也有痛。
“您还是和从前一样,不肯退半步。”
“退了,就再也回不来了。”我起身,“你也一样。这些年,你替我挡了多少刀?朝中多少人骂你是‘妇人走狗’,你也没吭一声。”
他低头,没接话。
但我知道,他听得懂。
我们都是被时代夹在中间的人。他因寒门出身被世家排挤,我因女子之身被礼法束缚。可偏偏,是我们联手,一点点撕开了这铁幕。
第二日清晨,天未亮。
我乘轿入宫。一路畅通无阻。守门禁军看到轿前悬挂的“昭明”木牌,纷纷避让。
金銮殿前,百官已列班等候。
我走下轿,踏上白玉阶。
脚步很稳。
身后,林修远捧册紧随,霜辞执印在侧,裴砚立于阶下,目光如炬。
大殿门开。
我抬脚迈入。
满殿寂静。
萧彻坐在龙椅上,一身明黄衮服,冠冕垂珠,看不清表情。他手里握着一卷竹简,正是昨夜我命人呈递的《查田令》修订本。
我走到殿中,未跪。
群臣骚动。
礼部尚书出列,声音尖锐:“温宁!你虽曾为后,今已废黜,何敢以庶民之身擅闯金殿?”
我看着他,淡淡道:“我非庶民。我是陛下十三岁起的经史授业师,是先帝亲封的东宫讲读官。按《礼制》,师者见君,可不拜。”
他语塞。
“况且——”我抬手,霜辞上前一步,展开一卷黄帛,“这是陛下亲笔所书‘监国摄政’诏,加盖御玺。我今日以监国身份入殿,合礼合法。”
萧彻终于开口:“你来做什么?”
声音很冷。
我抬头,第一次正面对上他的眼睛。
那双眼,还是少年时的模样,黑得深,藏得住千军万马,也压得住万般情绪。
可我现在不怕了。
“我来问您三个问题。”我说。
“第一,查田令推行三日,已有三百余户豪强拒交田契,您是否知情?”
他不答。
“第二,陈元礼旧部勾结宗室,私吞赈灾粮款,克扣军饷,您是否默许?”
他手指收紧,捏得竹简“咯吱”作响。
“第三——”我上前一步,距离龙台不过五步,“昨夜刺客临死前喊‘太后早知’,您是否明白,这不是我在夺权,而是在救您?”
满殿哗然。
他猛地站起,冠冕珠帘晃动。
“救我?”他冷笑,“你让我像个傀儡一样坐着,任你调兵遣将,翻云覆雨,这叫救我?”
“若您是明君,我不必出手。”我直视他,“可您昨日还想亲征北狄,明知是陷阱还往里跳。您以为您是在护国?您是在送死。”
“那你就可以不经通报,调动白露察官?可以擅自联络边将?可以在我的皇宫里安插眼线?”
“是。”我干脆地答,“我可以。因为您给不了百姓太平,我来给。您护不住这江山,我来护。”
他盯着我,胸口起伏。
忽然,他笑了。
那笑比哭还难看。
“好啊。”他说,“那你告诉我,你到底要什么?权力?名声?还是——”
他顿住,声音低了下来。
“还是我?”
我心头一震。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慢慢割进肉里。
我没动。
可我知道,我的指尖在抖。
我攥紧袖中那枚残玉。它一直贴着心口,三年未离身。是他摔碎的同心佩,也是我亲手捡回来的那一半。
“你要我?”他又问,一步步走下龙台,直到站在我面前。
我们之间,只剩一尺距离。
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沉香味,那是我从前为他熏衣用的。这么多年,他一直没换。
“你明明知道。”他声音哑了,“你明明知道我等了你多久。”
我闭上眼。
耳边是他沉重的呼吸。
“可你从不回头。”他说,“你走的时候,连背影都不肯留给我。”
我睁开眼,看他。
“那你呢?”我反问,“你新婚夜写下休书时,有没有想过回头看看我?有没有问过一句,我是不是真的谋逆?你只听一面之词,只信密报,只顾你的江山——你有没有想过,我也曾是个人?”
他脸色变了。
“我错了。”他低声道,“我知道我错了。可这三年,我扫外戚、平藩镇、重用寒门,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堂堂正正站在你面前说:温宁,这江山,我给你清好了。”
“可你清的是朝堂。”我摇头,“你没清的是你的心。”
他伸手,似要碰我脸。
我后退一步。
他手停在半空,像被冻住。
“我不需要一个干净的江山。”我说,“我需要一个能与我并肩的人。可你始终不肯走下来。你一直坐在那把椅子上,用命令的语气跟我说话,用帝王的姿态试探我——萧彻,你从来就没把我当成你的平等人。”
他手缓缓放下。
“所以,”我退后两步,转身面向群臣,“从今日起,《查田令》全面推行,由林修远牵头,设立‘清田司’,直隶监国。凡阻挠者,不论身份,一律下狱候审。”
“至于军权——”我回头看他,“我会提名三位边将入京述职,由兵部重新考核。若有贪腐,当场革职。”
他站着,没动。
“你敢。”他说。
“我敢。”我看着他,“而且我已经做了。李崇山明日就到,赵砚舟已启程,沈怀武的家眷昨夜已被接到京郊别院安置。”
他瞳孔一缩。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不只是查田,这是夺军权。
是我要把他的刀,一把把拔下来。
“温宁。”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你非要这样?”
“不是我要这样。”我轻声说,“是你逼我这样的。”
然后,我不再看他,转身往外走。
走到殿门口时,忽然听见他喊我。
“沈知微。”
我停下。
这是我本名。三年来,他第一次这么叫我。
“你若真要这江山……”他站在高台上,身影孤绝,“那就拿去。但别让我死在别人手里。”
我没回头。
但我知道,我的眼角湿了。
走出大殿时,雨又下了起来。
霜辞撑伞迎上。
我没说话,只是一步步走下台阶。
身后,钟声响起。
是早朝结束的钟。
可我知道,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