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挣扎着渗入慎刑司高窗时,苏挽星在疼痛中苏醒。
那不是清晰的痛,而是模糊的、弥漫全身的钝痛,尤其双腿,仿佛被重物反复碾轧后草草缝合。她动了动手指,指尖触到身下潮湿的稻草,霉腐气味混着血腥钻进鼻腔。她咬住下唇,铁锈味在口中蔓延。
“小主,您醒了?”秋月的声音从角落传来,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
苏挽星勉强侧头,看见秋月正佝偻着身子,往一个豁了口的瓦罐里添水。水是从牢房角落渗出的,浑浊发黄,秋月用破布滤了三遍,才敢拿来用。
“什么时辰了?”苏挽星开口,声音嘶哑得自己都陌生。
“卯时三刻。”秋月挪过来,用湿布擦拭她的额头,“医女快来了,您再忍忍。”
脚步声在空旷走廊响起,由远及近,不疾不徐。苏挽星盯着牢门方向,看见一双青灰色绣鞋停在栅栏外。来人不是昨日的医女,更年轻些,约莫二十出头,提着一只褪色的药箱,脸上没什么表情。
“哪个是夏常在?”
苏挽星抬了抬手,手腕上的镣铐哗啦作响。
医女打开牢门进来,蹲下身查看她的腿伤。动作谈不上温柔,剪开绷带时,腐肉粘连,苏挽星疼得眼前发黑,却死死咬住牙关,没发出声音。
“伤口化脓了。”医女皱眉,“这种伤,能活过两日已是奇迹。”
她从药箱取出剪刀、药瓶、干净纱布。秋月在一旁看着,忽然小声开口:“医女大人,小主昨晚烧得厉害,能不能给些退烧的药材?”
医女瞥她一眼,手上动作不停:“慎刑司规矩,只治外伤。发热是自身底子差,怨不得人。”
话虽如此,她还是在药箱底层摸索片刻,掏出个巴掌大的纸包:“金银花,煮水喝,一日两次。记住,别说是我给的。”
秋月如获至宝,连声道谢。
上药过程很快,医女手法利落,不过一刻钟便包扎完毕。她起身时,苏挽星忽然开口:“敢问医女尊姓?”
医女动作顿了顿:“姓林。”
“林医女。”苏挽星声音虚弱,却字字清晰,“昨日那位医女说,有人交代要留我一命。请问,交代的人是谁?”
林医女脸色肉眼可见地变了。她迅速收拾药箱,背过身去:“她乱说的。慎刑司每日进出的犯人多了,谁会特意交代?”
“可您今日带来的药,比昨日的好。”苏挽星盯着她的背影,“金银花也不是慎刑司常备的药材。”
林医女拎起药箱,走到牢门口才停住。她没有回头,声音压得极低:“夏小主,在这地方,知道得越少,活得越长。您若还想出去,就学会装糊涂。”
牢门重新上锁,脚步声渐远。
秋月将金银花小心收好,开始生火煮水。潮湿的柴禾冒着浓烟,呛得人直流泪。苏挽星靠在墙上,盯着烟雾出神。
林医女在害怕。不是冷漠,是真正的恐惧——她手指在递药包时微微发抖,眼神不敢与人对视,离开时步伐比来时快了许多。
她在怕什么?怕被人看见她来这间牢房?怕被人知道她给了额外的药?还是怕那个“交代要留我一命”的人?
“小主,水开了。”秋月端来药碗。
苏挽星接过,小口啜饮。药很苦,苦得舌根发麻,但咽下去后,喉咙的灼烧感缓解了些许。
“秋月,你昨日注意到那位医女有什么特别吗?”
秋月想了想:“昨日那位年长些,约莫四十上下,说话和气,还悄悄多留了一卷绷带。今日的林医女……年轻,冷脸,但给的药更好。”
“不是冷脸。”苏挽星摇头,“是紧张。她怕被人发现。”
“怕谁?”
这正是苏挽星想知道的。
早膳是在辰时送来的。送饭的是个驼背老太监,提着两个破碗,往牢门里一扔,粥水溅出大半。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汤,一个黑硬如石的窝头。
秋月捡起碗,把稍稠的那份递给苏挽星。苏挽星推开:“一人一半。”
“您伤重——”
“伤重更吃不下。”苏挽星接过窝头,掰成两半,将大的那块递给秋月,“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活着。”
粥有霉味,窝头硌牙。苏挽星小口咀嚼,脑子却在飞速转动。有人希望她活,这个人能调动慎刑司的医女,能送来好药,但不敢明目张胆。说明此人有势力,却受掣肘。
华妃?她确有势力,但以华妃的性子,若真想保一个人,绝不会这般遮遮掩掩。皇后?皇后有掌管六宫之权,可皇后为何要保一个无足轻重的常在?
或者,不是后宫的人?
午后,走廊传来拖拽声。两个太监拖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经过,扔进对面牢房。那人呻吟两声便没了动静,只有血水从身下缓缓渗出,在石板地上蔓延成暗红色的一滩。
秋月捂住嘴,浑身发抖。苏挽星盯着那滩血,心里一片冰凉。这就是慎刑司,一个吞噬人命如同呼吸般平常的地方。她若不能尽快离开,迟早也会变成那样。
“小主,”秋月声音发颤,“我们真能出去吗?”
苏挽星转过头,看着这个才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秋月脸上沾着灰,眼睛红肿,指甲缝里满是泥污,可眼神里还有光——那是求生的光。
“怕了?”
“怕。”秋月老实点头,眼泪无声滑落,“我怕死在这儿,怕我娘等不到我回去……她说等我二十五岁出宫,就给我说门亲事,在乡下盖间房子……”
“你会回去的。”苏挽星伸手,握住她冰凉的手,“我答应你,一定带你出去。”
秋月怔怔看着她:“小主,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只是个粗使宫女……”
“因为在这地方,你是唯一还把我当人看的人。”苏挽星轻声说,“这就够了。”
黄昏时分,走廊再次响起脚步声。
这一次的脚步声很轻,时停时走,似在犹豫。苏挽星睁开眼,看见一个穿着灰色斗篷的身影出现在牢门外。斗篷宽大,遮住了身形和脸,只能从身高判断是个女子。
那人从斗篷下取出一个小巧的食盒,从栏杆缝隙塞进来,随即转身,快步消失在走廊尽头。整个过程不过三息,悄无声息。
秋月愣了片刻,才过去打开食盒——一碗热气腾腾的肉粥,两个雪白的馒头,还有一小包用油纸仔细包好的药材。
“小主,这……”
“拿来。”
苏挽星接过粥碗。粥熬得极烂,米粒几乎化开,里面混着细细的肉丝和姜末,香气扑鼻。她喝了一口,暖意从胃部扩散至四肢百骸。这是她穿越以来,第一次吃到像样的食物。
“送饭的人,和打点医女的,应是同一人。”苏挽星放下勺子,打开药包。里面是几味常见的伤药,但品相极佳,绝非寻常渠道可得。
“她是在帮我们?”
“不一定。”苏挽星捻起一片三七细看,“也可能是想让我们活着,承受更多。”
宫里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每一份馈赠都标着价码,只是她现在还不知道,对方要的是什么。
夜深时,高烧卷土重来。
苏挽星意识模糊,耳边嗡嗡作响。恍惚间,又听见那个女声,比前几次更清晰:
“快一点……时间不多了……”
“他们在找你……”
“小心穿灰衣的人……”
画面碎片般涌来——一个灰色宫装的女人站在长廊阴影里,半张脸隐在暗处;华妃对镜梳妆,忽然将玉梳狠狠摔在地上;皇后跪在佛前,手中佛珠毫无预兆地崩散,珠子滚落一地……
“灰色……小心……”苏挽星呢喃出声。
“小主?您说什么?”秋月焦急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苏挽星浑身被冷汗浸透,呼吸急促:“我……说了什么?”
“一直在说‘灰色’‘小心’。”秋月用湿布擦拭她的额头,“还说了‘时间不多了’。”
不是幻觉。那些声音和画面,不是高烧的幻象。
“秋月,”苏挽星抓住她的手,力道大得让秋月吃痛,“记住,若有穿灰衣的人接近你,无论如何要小心。”
秋月虽不明所以,仍重重点头。
第三日的天光,终于在煎熬中到来。
苏挽星看着铁窗外一寸寸亮起的天空,计算着时辰。今天是系统任务的最后期限,活过今日,她就能拿到“初级治疗权限”。那是她目前唯一的希望。
上午,林医女再次出现。
她依旧面无表情,但药箱里多了一瓶青瓷小罐。“这个,撒在伤口上,一日两次。”她将药罐递给秋月,目光却落在苏挽星脸上,“这是最后一瓶,省着用。”
苏挽星接过药罐,打开嗅了嗅。药粉呈淡金色,有股清冽的草木香,绝非寻常金疮药。
“林医女,这药太贵重了,慎刑司不会配给犯人。”
林医女手一僵,没有回答。
“我只想知道,帮我的人是谁。”苏挽星直视她的眼睛,“至少让我知道,欠了谁的情。”
沉默在牢房中蔓延。许久,林医女才压低声音,语速极快:“那人身份尊贵,但自身难保。帮你,也是为日后铺路。再多我不能说,知道太多,你我都会没命。”
她匆匆离开,脚步声凌乱。
身份尊贵,自身难保。苏挽星在心中默念这八个字。后宫之中,谁符合这个描述?
下午送饭时,那个驼背老太监再次出现。放下粥碗的瞬间,他极快地低声说了一句:“安答应今日去了景仁宫,跪求皇后娘娘开恩,被掌事姑姑请出来了。华妃午时去了养心殿,皇上没见。”
说完,他拎起空桶,佝偻着背离开。
秋月瞪大眼睛:“小主,他是在……给我们递消息?”
苏挽星没说话。这个太监,也是那人安排的。一张看不见的网正在她周围织就,而织网的人,藏在深宫暗处。
夜幕彻底降临时,系统的提示音终于在脑中响起:
【三日存活任务完成确认。】
【奖励发放:初级治疗权限(可加速伤口愈合,每日限用一次)】
【新任务生成:离开慎刑司,并查明“灰色斗篷”身份。】
【任务时限:七日。】
苏挽星闭上眼,感受着体内涌起的一股暖流。那暖流顺着经脉游走,最终汇入双腿伤处,刺痛感明显减轻。
她活下来了。
而游戏,现在才真正开始。
“秋月,”她睁开眼,声音平静而清晰,“从明天起,我们得做些准备了。”
“准备什么?”
“准备离开这里。”苏挽星望向牢门外深不见底的黑暗,一字一句道,“然后,找出那个穿灰衣的人。”
夜色浓稠如墨,慎刑司深处,有人轻轻翻过一页名册。烛光摇曳间,册子上“夏冬春”三个字被朱笔圈起,旁边批了一行小字:
“疑有变,继续观察。”
笔尖顿了顿,又添上一句:
“若不可控,则除之。”
蜡烛啪地爆开一个灯花,光影晃动,那页名册被合上,消失在黑暗里。
而牢房中,苏挽星忽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心悸。
她抬头望向铁窗外的夜空,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星子,微弱地亮着。
就像她此刻的生机,渺茫,但确实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