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影厂第三排练厅的门，在下午一点五十五分，被从里面拉开。
开门的是一位戴着黑框眼镜、神情严肃的年轻助理，她目光平静地扫过门外走廊上或站或坐的几个人，最终落在靠墙站着的宋祖儿身上。
“宋祖儿老师？”助理的声音没什么起伏，“请进，导演和制片人都在里面了。”
走廊里其他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有打量，有好奇，也有不易察觉的紧绷。宋祖儿能认出其中两位，正是传闻中与她竞争同一角色的李薇和张雯，她们早已成名，气场强大，此刻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便重新垂下眼睑，或是与身边人低声交谈，姿态沉稳，仿佛胜券在握。
宋祖儿深吸一口气，胸腔里那颗心脏跳得沉稳而有力。她对着助理微微颔首，拎起脚边那个装着她所有“家当”的旧帆布包，挺直脊背，迈步走了进去。
厚重的木门在身后无声合拢，将外面所有的目光与低语隔绝。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排练厅比她昨夜独自一人时显得更为空旷、肃穆。顶灯全开，将每一个角落都照得无所遁形。巨大的落地镜前，摆着三张简易的长条桌，后面坐着三个人。
中间那位，头发花白，面容清癯，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藏蓝色夹克，手里拿着一支铅笔，正低头看着面前的什么资料。即便没有抬头，宋祖儿也能感受到那股沉静而极具压迫感的气场——陈肃导演。
左边是一位四十岁上下、妆容精致的女士，制片人刘颖，目光锐利如刀，正打量着她。右边是一位稍显年轻些的男性，副导演，神色相对平和。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专注。没有寒暄，没有客套。
“宋祖儿？”陈肃导演终于抬起头，目光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平静地落在她身上。那目光并不严厉，甚至有些过于平淡，却像能穿透皮囊，直接看到灵魂深处。
“是，导演好，刘制片好，副导好。”宋祖儿声音清晰，微微鞠躬。
“不用紧张，”刘颖开口，语气干练，“今天就是看看你对‘铃儿’这个角色的理解。准备了片段吗？”
“准备了。”宋祖儿点头，放下帆布包，从里面拿出剧本。剧本的边角已经卷起，上面贴满了各色标签。
“你需要对手演员吗？或者需要什么道具？”副导演问。
“不需要，谢谢。”宋祖儿摇头。她早已决定，这场试镜，只有她自己，和那个在她身体里住了许久的铃儿。
她走到排练厅中央，那片被灯光照得最亮的地方。她没有立刻开始，而是再次闭上眼睛，如同昨夜独自练习时那样，调整呼吸，将外界的审视与自身的存在感缓缓抽离。
当她重新睁开眼时，眼神已经变了。
那不是属于宋祖儿的清澈明亮，也不是刻意表演出的悲伤或麻木。那是一种更深沉的东西——像历经岁月冲刷的石头，表面粗糙黯淡，内里却沉积着无数无法言说的东西。她的肩膀微微内扣，脖颈的线条却绷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倔强，整个人站在那里，姿态是常年劳作形成的、带着点僵硬的习惯性蜷缩，却又隐隐透出一股不肯被完全压垮的韧性。
她没有选择剧本里任何一段激烈的冲突或明显的情绪爆发点。她选了一段最平淡，也最沉重的日常——铃儿在昏暗的灶间，一边听着屋外丈夫醉醺醺的骂骂咧咧和女儿的啜泣，一边沉默地准备着明日一家人的口粮。
没有台词，只有动作。
她微微佝偻下腰，仿佛面前就是那个低矮的土灶。虚拟的水舀起，倒入虚拟的锅中。手指的动作熟练却带着一种日复一日的疲惫机械。她侧耳，仿佛真的听到了屋外不堪的嘈杂与压抑的哭声，那聆听的姿态，让她的侧脸线条在灯光下显出一种近乎痛苦的凝滞。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灶台边——那里空无一物，但在她的表演里，那里仿佛放着女儿白天偷偷塞给她的一块、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已经融化变形的水果糖纸。
她的动作停了。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虚虚地触碰那“张”并不存在的糖纸。粗糙的指腹，在空气中极其轻微地摩挲了一下。
就是这一个细微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动作，让一直没什么表情的陈肃导演，握笔的手指微微顿住。
宋祖儿的脸上，依旧没什么大的表情。但她的眼神，极其复杂地变化着。有对现实的麻木承受，有对女儿的心疼无力，有对自身处境的悲凉，但最终，所有这些沉重的情绪，都汇聚到指尖那一点虚幻的触碰上，化为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属于母性的温柔，以及一种更深邃的、连她自己可能都未曾明晰的渴望——渴望给女儿，也给自己，一点点……不一样的，哪怕是虚幻的甜。
这温柔与渴望，像石缝里渗出的一滴水，微小，转瞬即逝，却映照出她内心深处那片尚未完全干涸的土壤。
表演停止。
宋祖儿维持着那个指尖轻触的姿势，几秒钟后，才缓缓直起身，眼神里的那些厚重情绪如潮水般褪去，恢复了属于她自己的清澈，只是额角有细密的汗珠，呼吸也比刚才略微急促。
排练厅内，一片寂静。
陈肃导演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手中的铅笔笔尖。刘制片眉头微蹙，似乎在评估着什么。副导演则若有所思地看着宋祖儿。
这寂静持续了将近一分钟，对宋祖儿而言，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终于，陈肃导演抬起眼，看向她，目光依旧平静，却似乎少了些最初的审视，多了点别的什么。
“你看过《城南旧事》吗？”他忽然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
宋祖儿怔了一下，随即点头：“看过，导演。英子眼中的世界。”
“铃儿不是英子。”陈肃淡淡道，“她可能一辈子都没读过《城南旧事》，甚至不知道‘童年’这个词除了意味着干活和挨骂，还能有什么别的意思。她的‘看见’，是另外一种看见。”
宋祖儿心脏猛地一跳。她明白了导演的意思。她在之前的准备中，或许不自觉地，带入了某种知识分子式的、对苦难的“观察”与“悲悯”，而铃儿本身，是身处其中的，她的感知更本能，更混沌，也更残酷直接。
“是，导演。我明白了。”她没有任何辩解，只是认真地应下。汗水从额角滑落。
陈肃又看了她几秒，忽然指了指她放在地上的帆布包：“那里面，除了剧本，还有什么？”
宋祖儿走过去，打开帆布包，没有犹豫，将里面的东西一一拿出来，摊放在地上。几本关于九十年代乡镇的纪实文学，复印的泛黄县志片段，一本字迹密密麻麻、画满关系图和情绪曲线的笔记本，甚至还有一小包从老家带来的、她试图寻找感觉的、粗糙的土布碎片。
没有一样东西，与光鲜亮丽有关。
陈肃的目光在那堆东西上停留片刻，然后看向她：“你为了这个角色，推掉了多少工作？”
宋祖儿如实回答：“一些商业活动和综艺。还有一个……公益短片的邀约。”她顿了顿，补充道，“我觉得现阶段，我需要完全属于铃儿的时间。”
刘制片挑了挑眉，似乎想说什么，但陈肃微微抬手制止了。
“好了。”陈肃放下铅笔，合上面前的资料，“你可以出去了。结果会由工作人员通知你的团队。”
“谢谢导演，谢谢制片，谢谢副导。”宋祖儿再次鞠躬，然后将地上的东西仔细收好，重新背起那个旧帆布包。
转身，走向门口。
她的步伐依旧平稳，背脊挺直。只有她自己知道，手心早已被汗水浸湿，后背的衣衫也贴在了皮肤上。
拉开门，走出去。
门外的走廊，李薇和张雯已经不在了，大概已经试镜结束离开。只剩下零星一两个还在等待的演员和他们的助理。
走廊的光线比排练厅内暗淡，声控灯因为她开门的动作亮起。
她一步一步，走向楼梯口。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
没有立刻分析刚才的表现，没有猜测导演那几句问话的深意，也没有去担忧结果。
她只是走着，感受着身体里那股绷紧许久的弦，正在一点点松弛下来，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巨大的、近乎虚脱的疲惫，但疲惫深处，却有一种奇异的、前所未有的平静与踏实。
她尽力了。
毫无保留，倾其所有。
无论门内的评审最终如何裁定，门外的她，已经完成了一次对自我的超越与叩问。
楼梯的转角，窗外午后阳光正好，透过老旧的玻璃窗，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宋祖儿停下脚步，看着那一片明亮，微微眯起了眼。
然后，她继续向下走去，身影渐渐没入楼梯的阴影，又在下一次转角，重新被光照亮。
试镜的门，已经在她身后关闭。
而属于她自己的，新的门，无论通向何方，似乎都已在脚下，悄然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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