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影厂的老排练厅,墙壁是斑驳的米黄色,地板被无数双鞋底打磨得光滑泛白,空气中永远浮动着一股陈旧的灰尘味、木头味,还有汗水蒸发后留下的、微咸的气息。这里是无数梦想开始或破碎的地方,寂静时能听见回声,热闹时则充斥着台词、争执、以及身体与地板碰撞的闷响。
宋祖儿推开第三排练厅厚重的木门时,里面已经有人了。不是陈肃导演,也不是试镜对手,而是几个正在为另一出戏对词的学生,见到她进来,愣了一下,随即礼貌地点点头,收拾东西快速离开,将空间完全让了出来。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走廊里隐约传来的其他排练声响。巨大的空间里,只剩她一个人,和四面墙上模糊映出人影的镜子。
距离正式试镜,还有不到二十四小时。
她没有开顶灯,只拧亮了墙角一盏老旧的落地灯,昏黄的光晕勉强撑开一小片光明,将她笼罩其中,也将周围更广阔的昏暗衬托得更加深邃。她脱掉外套,里面是一件洗得发灰的旧T恤和宽松的运动裤,头发随意扎着,素面朝天。
没有立刻开始。她只是走到排练厅中央,缓缓坐下,盘起腿,闭上眼睛。
呼吸慢慢放匀,放深。耳边的杂音——窗外遥远的车流声,自己有些过快的心跳声,甚至血液流动的细微声响——渐渐远去。她将自己沉入那片由文字构建出的、属于铃儿的世界。
闭塞的小镇,永远灰蒙蒙的天空,狭窄的巷道里飘着煤烟和廉价脂粉的气味。铃儿的手应该是粗糙的,指节因为常年浸在冷水里洗衣而有些粗大,掌心有薄茧。她的眼神初看是麻木的,像镇口那潭死水,但仔细看,死水底下有暗流,有不甘,有一种被生活反复捶打却始终未曾彻底熄灭的、野草般的韧性。
宋祖儿开始无声地动起来。不是表演,更像是一种肢体的冥想。她想象自己蹲在井边搓洗衣服,手臂重复着单调而用力的动作,肩颈因为长期低头而僵硬酸痛;她想象自己站在灶台前,被油烟呛得咳嗽,却还要算计着米缸里见底的存粮;她想象夜深人静,躺在冰冷的木板床上,听着枕边人沉重的鼾声,眼睛望着糊满旧报纸的屋顶,那里有一小片漏雨的湿痕,形状像一只沉默的眼睛,也像一颗不肯死去的种子。
没有台词,没有对手,没有镜头。只有她,和那个在她身体里慢慢苏醒的、名叫铃儿的灵魂。
汗水渐渐浸湿了旧T恤的后背,额发黏在鬓角。她浑然不觉,完全沉浸在那片由想象构建的、沉重却无比真实的生存图景里。她不是宋祖儿在扮演铃儿,她是在让铃儿,借由她的身体和感官,重新活过来。
时间在无声的流淌中悄然逝去。窗外天色由明亮的午后,转为温柔的橘黄,又渐渐沉淀为静谧的靛蓝。
落地灯的光晕里,她的影子被拉长,投在光洁的地板上,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而晃动,孤独,却充满了一种原始而坚定的力量。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停下,缓缓睁开眼。镜中的自己,眼神已然不同,里面有什么东西沉淀了下来,变得厚重,带着一种被生活磨砺过的粗糙质感,却又在深处,闪烁着一点不肯驯服的光。
她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将属于铃儿的沉重也一同呼出。身体很累,精神却有一种奇异的亢奋与通透。
就在这时,排练厅外,走廊里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沉稳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在门外停顿了一下。
宋祖儿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这栋老楼里常有各种人进出,演员、学生、工作人员……脚步停顿一下再离开,也很寻常。
可那停顿的节奏,那脚步声落在老旧地板上的特殊质感……
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目光下意识地投向那扇厚重的木门。
门外,一片寂静。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不知道哪个排练厅飘出的台词片段。
几秒钟后,那脚步声再次响起,却不再是靠近,而是朝着来的方向,不疾不徐地、渐渐远去了。
最终,消失在走廊尽头,融入了北影厂夜晚固有的各种细微声响里。
仿佛从未出现过。
宋祖儿依旧坐在地板上……身体还维持着刚才沉浸时的姿势,只有心跳,在短暂的紊乱后,逐渐恢复了平稳。
会是他吗?
这个念头只闪现了一瞬,就被她强行按捺下去。怎么可能。这个时间,他应该在某个觥筹交错的庆功宴上,被鲜花、掌声和顶级资源环绕,谈论着宏大的事业版图,而不是出现在这栋老旧、寂静、弥漫着灰尘与汗水味道的排练楼里。
大概是某个同样为角色拼命、走错了楼层的同行吧。或者是巡夜的老师傅。
她甩了甩头,将那一丝因特殊脚步声而起的、不合时宜的波澜驱散。现在不是分心的时候。她的世界里,只有铃儿。只有明天下午两点,那扇即将决定她未来无数可能性的试镜之门。
重新闭上眼,她试图再次沉入。可不知为何,刚才那种浑然忘我、与角色完全交融的状态,似乎被那门外短暂的停顿打断了一丝缝隙。一丝属于“宋祖儿”的现实感,从缝隙里渗透进来。
她想起刚才镜中的自己。那张脸,熟悉又陌生。眼神里有她从未在自己身上看到过的、属于另一个女人的沧桑与坚韧。为了靠近这个眼神,她推掉了多少光鲜亮丽的活动,熬了多少个日夜,读了多少本枯燥却沉重的书,甚至……推开了那个曾经占据她整个世界的身影。
值得吗?
这个问题,她问过自己无数次。尤其是在疲惫不堪、自我怀疑的时候。看着社交媒体上其他女明星晒出的奢华生活、甜蜜恋情、轻松赚钱的综艺,而她在这里,灰头土脸,前途未卜。
可每当她重新翻开剧本,触摸到铃儿那粗糙而顽强的生命脉搏时,答案又变得清晰起来。
值得。
不仅仅是为了证明自己,不仅仅是为了转型。更是因为,她在铃儿身上,看到了某种超越个体的、关于生存、关于尊严、关于在最贫瘠土壤里也要开出花来的、永恒的力量。她想要呈现这种力量,想要成为这种力量的载体。这渴望,比任何外界的认可或物质的回报,都更让她感到充实与燃烧。
那脚步声带来的细微干扰,渐渐被这股更强大的内在动力抚平。她重新调整呼吸,将注意力集中在身体的感知上——想象指尖浸入冰冷井水的刺痛,想象脊背因长期负重而产生的隐隐酸胀,想象胸腔里那股被现实压抑、却始终未曾熄灭的微弱火苗。
时间继续流淌。夜色愈发深沉。落地灯的光芒,在空旷的排练厅里,显得愈发孤寂,也愈发温暖,像黑夜海面上唯一一座灯塔,固执地照亮着一小片属于自己的水域。
不知又过了多久,宋祖儿终于感到了一种从精神到肉体的、淋漓尽致的疲惫。不是耗尽的虚空,而是一种奋力攀登后、抵达某个阶段的充实与松弛。
她慢慢站起身,走到墙边,关掉了那盏陪伴她许久的落地灯。
突如其来的黑暗笼罩下来,只有窗外远处城市的微光,透过高大的窗户,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几何形光斑。她的眼睛适应了片刻,才隐约看清镜中自己模糊的轮廓。
走过去,拿起外套穿上。布料摩擦过被汗水微微濡湿的皮肤,带来一丝凉意。她将散落的笔记本和资料收进帆布包,动作轻缓,带着一种仪式般的郑重。
最后看了一眼这间空旷、陈旧、却承载了她无数汗水与渴望的排练厅。然后,她拉开门,走了出去。
走廊里的声控灯随着她的脚步亮起,又在身后次第熄灭。整栋楼安静得只剩下她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清晰而孤独。
走出老楼,深秋的夜风迎面吹来,带着沁人的凉意,瞬间卷走了排练厅里闷热的气息。她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仰头望去。
北影厂的夜空,被城市的灯火映得有些发红,看不见星星。但她的心里,却仿佛点亮了一盏小小的、坚定的灯。
明天,就是明天了。
无论结果如何,她都已经拼尽全力,将那个名叫铃儿的女人,尽可能真实地、鲜活地,带到了试镜的门前。
至于门外是否曾有人停留,那脚步声属于谁,早已不重要。
重要的是,门内的她,已经准备好,去推开那扇门,迎接属于自己的、全新的命运。
她背好帆布包,迈开步伐,身影渐渐融入北影厂沉沉的夜色里,坚定地,走向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