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通道里污浊的风裹挟着人群的嘈杂和机械的轰鸣,一下下撞在林溯身上。他僵在原地,手里攥着那张刚刷开闸机的通行卡,金属边缘硌得掌心生疼。眼前是川流不息的人影,模糊晃动,像浸在水里。耳边只有自己血液冲上太阳穴的隆隆巨响。
TX-07。
林溯。
十五岁。
父亲林振声的签名。
Winston的签名。
“基础记忆框架强化与逻辑链植入”。
“定向培养路径:司法系统内部”。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钉子,凿进他的眼球,钉进他的颅骨。
他不是偶然发现疑点的调查官。
他是被预设好的、从少年时期就被植入“逻辑”与“框架”的……实验品。是“澄影”技术成功的证明,一个活生生的、行走在司法系统内部的“作品”。他所有的“缜密逻辑”、“敏锐直觉”,甚至那份对记忆真实性的偏执信仰,都可能来自那个冰冷评估表上的“建议”?
胃里一阵翻搅,喉咙发紧,几乎要呕出来。他猛地转身,踉跄着冲出地铁站口,跌入外面湿冷的夜色里。霓虹灯光像扭曲的血管,爬满高楼冰冷的外墙。他扶着冰冷的灯柱,大口喘息,试图把肺里那股铁锈般的恶心感压下去。
假的。都是假的吗?那些以为属于自己的信念、技能、甚至是部分记忆……
父亲……签了字。把他送进去的。
为什么?
那个在他记忆中激烈反对“澄影”、称之为“铸造伪证”的父亲,为什么会同意?甚至亲手签名?
混乱。撕裂。崩塌。世界在他脚下分崩离析。
个人终端在口袋里震动,一下,又一下,固执而急促。是沈翊预设的联络信号。他大概发现了后台扫描的异常波动,或者看到了林溯身份验证即将失效的警报。
震动感透过衣料传来,像一种微弱的、来自现实世界的拉扯。林溯闭上眼,深吸了几口冰冷刺鼻的空气。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
不能停在这里。不能崩溃。
如果档案是真的,那么他此刻的震惊、怀疑、乃至存在的虚无感,是否也在“他们”的计算或观察之内?父亲留下过什么?他必须知道。必须找到父亲藏起来的东西。
他掏出终端,屏幕的光在颤抖的手指下显得有些刺眼。他拨通了沈翊的紧急线路。
“林哥!你那边怎么样?我监测到……”沈翊的声音劈头传来,急切又压抑。
“我出来了。身份暴露,但有人帮忙。”林溯打断他,声音沙哑得自己都陌生,“沈翊,我需要你立刻做一件事,最高优先级,绝对隐秘。”
“你说。”沈翊听出了他声音里的异样,瞬间严肃。
“屏蔽我接下来五分钟的所有通讯和位置信号,用我们之前讨论过的‘幽灵协议’。然后,调取我父亲林振声故居——西城区老房子——的所有近期监控记录,回溯至少三个月。看看有没有异常访问,或者……有没有人在长期监视那里。”
“伯父的老房子?林哥,发生什么事了?你看到了什么?”沈翊的声音充满惊疑。
“我可能……一直在他们的计划里。”林溯看着自己另一只还在微微颤抖的手,“我爸的故居,可能是关键。现在没时间解释。还有,帮我规划一条去那里的路线,避开所有主干道和常规监控点。用一次性交通模块。”
通讯那头沉默了两秒,只有急促的键盘敲击声。“明白了。路线三十秒后发你。‘幽灵协议’启动。林哥……小心。”
“你也是。暂时切断和我的所有常规联系,等我消息。”
通讯结束。林溯立刻拔掉个人终端里的主身份芯片,换上沈翊之前准备的空白芯片。几秒钟后,一条复杂的、不断变换的路线图出现在终端屏幕边缘,像一条隐蔽的血管,穿行在城市肌理的缝隙中。
他压低了帽檐,招手拦下一辆没有标识的自动出租悬浮车,输入了第一个中转坐标。
车子无声滑入夜色。车窗外的城市流光溢彩,秩序井然,此刻却像一座巨大而陌生的精密囚笼。林溯靠在后座,闭上了眼睛。不是休息,而是强迫自己将脑中那惊涛骇浪般的冲击暂时封存,将注意力集中在呼吸和接下来的行动上。
父亲的老房子在西城区一片未完全改造的老式住宅区,独栋两层,带着个小院子。林振声去世后,林溯很少回去,只是定期请人打扫。那里堆积着父亲大半生的藏书、手稿和一些舍不得扔的老物件。
一个小时后,林溯在距离老房子两个街区外下车,步行穿过迷宫般的小巷。空气里有老房子特有的潮湿霉味和远处夜市飘来的油烟气息。沈翊规划的路线完美避开了主要摄像头,他像一道影子,无声地接近目的地。
院子外的铁门锁着,锁是老式的机械锁。林溯从口袋摸出一串钥匙——父亲留下的,他一直随身带着,像某种纪念。手指拂过冰凉的金属,停顿了一下。这钥匙,打开的究竟是家门,还是潘多拉的魔盒?
钥匙顺利插入,转动,咔哒一声轻响。铁门吱呀着向内打开。院子里一片寂静,杂草有些疏于打理,在月光下投出摇曳的黑影。他快速扫视,没有发现明显的监控设备,但一种被窥视的感觉隐约传来。可能是心理作用,也可能……沈翊正在检查的监控记录会给出答案。
他走到屋门前,同样是老式门锁。再次用钥匙打开。
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旧书、灰尘和淡淡木质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他闪身进去,反手轻轻关上门,没有开灯。月光从没有拉严的窗帘缝隙漏进来,在积着薄灰的地板上投下几道惨白的光痕。
一楼是客厅和书房。他目标明确,直奔书房。
书房很大,四壁都是顶到天花板的书架,塞满了各种语言的书籍和期刊,以神经科学、认知心理学、哲学居多。父亲的书桌对着窗户,上面还摊开着几本夹着纸条的书,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空气凝滞,时间在这里似乎停滞了五年。
林溯走到书桌前。父亲去世后,他整理过遗物,但当时沉浸在悲痛中,只是大致分类,许多手稿和私人文件都原样封存在抽屉和箱子里。现在,他需要以调查官的目光重新审视这里。
他打开书桌最上层的抽屉。里面是些文具、老花镜、几枚奖章。第二层是未发表的论文草稿和学术通信。第三层,锁着。
一个嵌在实木书桌里的老式黄铜锁。
林溯看着那把锁。父亲从未告诉过他这里锁着什么。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那里空荡荡的。但记忆中,父亲总是贴身戴着一把小巧的黄铜钥匙,用细链子穿着。父亲火化时……那钥匙随他去了吗?
不对。
父亲去世前那个混乱的夜晚,在医院,意识模糊之际,他紧紧攥着林溯的手,嘴唇翕动,重复了几个含糊的音节,当时林溯以为那是谵妄。现在想来,那几个音节……
他走到父亲常坐的那把旧扶手椅旁,手指抚过磨损的扶手皮革。然后,蹲下身,手指仔细摸索着椅子下方的木质框架。在靠近内侧、一个极其隐蔽的凹槽里,他的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凉的、金属的细小凸起。
用力一抠,一块小小的、颜色与木头完全一致的木片弹开,露出后面一个更小的暗格。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把小小的、已经有些黯淡的黄铜钥匙,和一张折起来的、边缘发脆的便条。
林溯的心脏狂跳起来。他取出钥匙和便条。
便条上是父亲的字迹,比平时更潦草,墨水有些晕开,像是仓促写就:
“溯:如果你看到这张纸条,说明我的担忧成真了。‘澄影’的危险远超想象,它已不限于治疗。书桌抽屉里有你需要知道的一切。记住,情感是记忆最后的免疫系统,相信你的‘不适感’。钥匙密码:你的生日 + 我离开的日子。愿真实与你同在。——父”
“离开的日子”……父亲忌日。
林溯捏着钥匙和纸条,走回书桌前。将小钥匙插入第三层抽屉的锁孔,轻轻转动。咔。锁开了。
他拉开抽屉。里面没有多少东西:一个老旧的、厚重的皮质笔记本(父亲的私人日记);一个用防静电袋包裹着的、火柴盒大小的黑色数据存储块;还有一把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银色物理钥匙,拴在一个小铁环上,铁环上刻着一串数字和字母组合——不是地址,更像坐标。
他先拿起日记。翻开,不是日常琐事,更像是研究手札和思想记录。越往后翻,字迹越显焦灼,提及“澄影”的频率越高。
【……3月15日,参会。温斯顿展示了‘澄影’3.0版。司法应用案例。‘完美证词’。我感到恐惧。这不是辅助回忆,这是在制造记忆!他们谈论‘稳定性’、‘锚点’,像在调试机器。我提出伦理质疑,被孤立。】
【……5月22日,证据越来越确凿。他们利用基金会渠道,与多个司法区进行‘合作试点’。数据反馈显示,‘澄影’植入的证词在法庭上成功率极高。但这不是胜利,这是灾难的开端。当‘事实’可以被定制,正义将沦为玩笑。我收集了一些早期实验的原始数据和受试者名单,必须留下记录。】
【……8月10日,他们找我谈话。希望我‘发挥影响力’,为‘澄影’的‘社会效益’背书。我拒绝了。他们提到了溯……他们知道他是我的儿子,知道他的‘高兼容性’评估结果。暗示如果我能‘合作’,对溯的未来发展会更好。威胁?还是利诱?我感到恶心。】
【……9月5日,我决定退出。但他们不会轻易让我离开。我知道太多。必须把证据藏好。那把钥匙和坐标……如果最坏的情况发生,希望溯能找到。他必须知道真相。也必须……小心他自己。我不知道他们在他年少时的那次‘志愿者评估’后,是否还做过什么。他的思维模式有时……过于清晰了。但愿只是我的多疑。】
【……最后记录:他们开始监视我了。我感到身体也不对劲,检查却无异常。也许只是压力。溯,如果你读到这些,记住,无论你发现自己是什么,或者被变成了什么,你首先是我的儿子。相信你真实感受到的情感,那是他们最难伪造的东西。钥匙在椅子下。坐标是‘灯塔’的位置。去那里。找到答案。然后……摧毁它。为了所有人。】
日记在这里结束。
林溯捧着日记本的手在颤抖。纸张粗糙的触感真实无比。父亲的字迹,父亲的忧虑,父亲的警告,父亲的……爱。最后几句话,像滚烫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无论你发现自己是什么,或者被变成了什么,你首先是我的儿子。”
父亲知道。或许不完全知道,但已极度怀疑。而他依然留下了线索,把选择权交给了自己。
他拿起那个黑色数据存储块,和那把银色钥匙。坐标“灯塔”?
“沈翊,”他再次接通紧急线路,声音低沉,“我需要你解码一个坐标。格式是:N39°54'26.37", E116°23'29.94" - Sector Gamma-7。另外,帮我查一个代号:‘灯塔’,可能关联我父亲林振声,或者阿卡夏基金会早年的废弃研究设施。”
“坐标收到,正在解码……等等,林哥,你父亲故居的监控有发现!”沈翊的声音带着震惊,“近三个月,至少有四拨不同的人以各种借口(查水表、社区活动、旧货回收)在附近长时间徘徊或试图接近房屋。他们的面部识别结果要么模糊,要么是伪造身份。另外,故居的网络接入点在两周前有一次极短暂、极其隐蔽的入侵痕迹,手法……很像阿卡夏基金会内部安全团队的风格。他们可能已经知道你父亲留了东西,或者在确认东西是否被取走!”
林溯心头一紧。果然被监视了。
“坐标解码出来了!”沈翊的声音再次传来,语速更快,“位置在城郊结合部,靠近废弃的‘新京第三生物减灾研究所’旧址。那片区域已经荒废快十年了。‘灯塔’……我在旧市政建设档案里找到了一个模糊关联,二十年前,那里附近曾有一个代号‘灯塔’的气象观测站兼紧急通讯中继点,后来随着研究所废弃一起停用了。你要去那里?”
生物减灾研究所?父亲把东西藏在一个废弃的官方研究所附近?
“我得去。”林溯将日记、数据块和钥匙迅速收进随身携带的防水背包,“沈翊,你帮我盯着点,如果发现有人靠近我父亲的房子,或者我前往坐标点的路线有异常,立刻警告我。另外,继续深挖‘澄影’和温斯顿,还有那个叫苏茜的内部人员。”
“明白。路线已更新,避开所有已知监控节点。林哥,那地方荒废很久了,可能有安全隐患,也可能有……别的埋伏。小心。”
“我会的。”
结束通讯,林溯最后看了一眼父亲的书房。月光依旧,尘埃浮动。这里封存着父亲的过去,也刚刚揭开了他自身真相的一角。他背上包,迅速而无声地离开了老房子,重新没入外面深沉的夜色。
那把银色钥匙在背包里,贴着他的后背,冰冷而坚硬。
坐标指向荒原深处的“灯塔”。
父亲留给他的,不仅仅是真相的碎片,更是一把可能打开地狱之门、也可能点燃希望之火的钥匙。
而他,这个编号TX-07的“实验品”,必须亲自去转动它。
城市的灯火在身后渐渐稀薄,前方是更浓重的黑暗和未知的荒野。林溯的脚步没有迟疑,只有越来越沉的决心,压在胸口,也烙在脚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