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过旷野废弃建筑的缝隙，发出呜咽般的尖啸。悬浮车停在距坐标点两公里外的乱石堆后，车身覆盖着光学迷彩，几乎与周围的地貌融为一体。
林溯熄了火，车内只剩仪表盘幽蓝的微光和车外无尽的黑暗。他看了一眼副驾驶座上沈翊发来的最后定位和热成像扫描图——前方那片建筑群大部分区域冰冷死寂，只有中心偏东一栋低矮建筑的地下部分，有微弱且不规律的热源信号，像是老旧的备用发电机或地下通风系统还在苟延残喘。
“生物减灾研究所”的锈蚀标牌斜插在生锈的大门旁，字迹模糊不清。铁丝网围墙早已破败不堪，露出巨大的缺口。里面是几栋风格粗犷、表面覆盖着剥落涂层的混凝土建筑，窗户大多破碎，像空洞的眼眶。
他背上装备包，检查了一下腰间的武器——一把非致命性高压电击器，以及沈翊硬塞给他的一把老式但可靠的实体手枪。夜视镜扣在眼前，世界染上一层诡异的绿色。
“我已就位。”林溯对着微型骨传导耳麦低语。
“收到。外围未监测到活动热源或电磁信号。但地下结构复杂，我的扫描穿透力有限。保持通讯，每五分钟安全信号。”沈翊的声音从遥远的总局安全屋传来，带着电流杂音。
“明白。”
林溯从铁丝网缺口钻入，靴子踩在碎石和干枯的荒草上，声音在寂静中被放大。他按照扫描图的指引，快速穿过空旷的院落，避开了几处明显的地面塌陷。空气里有浓重的尘土味和铁锈味。
中心那栋低矮建筑的门半掩着，铰链完全锈死。他侧身闪入。
内部一片漆黑，夜视镜里显示出宽敞但狼藉的大厅，倾倒的桌椅，散落的纸张早已朽烂，墙皮大块剥落。根据建筑结构图，通往地下的入口应该在大厅西侧的设备通道后面。
他找到那扇厚重的金属门，门上有老式的机械密码盘，但锁芯似乎被破坏了。林溯用工具撬开边缘，用力将门拉开一道缝隙，一股陈腐发霉、夹杂着淡淡机油和化学制剂残留的气味涌出。
门后是向下的金属楼梯，深不见底。
他打开强光手电，光束刺破黑暗，照亮盘旋向下的阶梯和布满蛛网的管道。脚步声在封闭空间里回荡，格外清晰。下了大约三层楼的高度，楼梯尽头是一条横向的走廊，地面铺着厚厚的积灰。
走廊两侧有多个房间，门牌字迹模糊。他朝着热源信号最强的方向走去。
走廊尽头是一扇看起来更结实的防爆门，门侧有一个老式的卡槽和数字键盘。父亲留下的银色钥匙，和那个坐标信息……坐标精确到了“Sector Gamma-7”。
他用手电扫视门框周围，在右侧墙壁一块不起眼的铭牌下方，发现了一个极其隐蔽的、布满灰尘的小卡槽。尺寸和那把银色钥匙吻合。
林溯取出钥匙，吹掉上面的灰，插入卡槽。
咔嗒。
细微的机械转动声。紧接着，旁边的数字键盘亮起微弱的红光，屏幕上显示一行字：“请输入访问密语。”
日记里的话浮现：“钥匙密码：你的生日 + 我离开的日子。”
他快速输入自己的生日和父亲忌日组合成的数字序列。
键盘红光转为稳定的绿光。防爆门内部传来沉重的解锁声，然后缓缓向一侧滑开，露出后面一片更大的空间。
手电光束扫进去。这里像是一个旧式的小型服务器机房。几排老式的机柜整齐排列，但大多已经断电，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只有最里面角落的一个独立机柜，指示灯还微弱地闪烁着一明一暗的黄光，低沉的散热风扇声正是从这里传出。
热源信号就在这个机柜后面。
林溯走过去。机柜没有上锁，他拉开柜门。里面不是标准的服务器，而是一个更加集成的、带有老式物理接口的黑匣子装置，连接着独立的电池组和一个小型散热单元。黑匣子侧面有一个数据接口，和他从父亲书桌里拿出的那个黑色存储块规格匹配。
他取出存储块，吹掉接口上的灰尘，将其插入。
黑匣子发出一阵轻微的嗡鸣，指示灯由黄转绿。正面的一个小屏幕亮了起来，显示出一个极其简洁的命令行界面，光标闪烁。
“验证通过。林振声博士最终协议启动。请输入启动指令。”
林溯回忆着日记里的只言片语。父亲提到了“记录”，提到了“证据”。他尝试输入：“访问核心数据。”
屏幕滚动。
“正在检索‘忒修斯计划’原始数据库及监控日志……”
忒修斯计划！阿卡夏内部提到的代号！屏幕上的进度条缓慢推进。林溯警惕地留意着身后的黑暗和耳麦里的动静。沈翊那边只有稳定的背景电流声。
几分钟后，进度条走完。屏幕上出现可访问的目录树。
【项目档案】
【受试者记录（含原始评估及后期追踪）】
【实验数据（‘澄影’各版本协议及效果反馈）】
【外部合作及司法应用案例（加密）】
【林振声博士个人观察笔记及警告备份】
林溯快速操作，首先点开了【受试者记录】。列表很长，编号从TX-01开始。他直接翻到TX-07。
档案打开。和他脑中闪回的那份首页一致，但这里是完整版。包含了他少年时期详细到可怕的神经图谱、认知测试结果、情绪反应基线。随后是“初期介入记录”：为期三个月的“基础逻辑框架强化”和“记忆锚点稳定性训练”，使用的正是“澄影”早期协议。记录显示“受试者耐受性良好，植入框架整合度优异”。
继续往下翻，是断断续续的“长期观察备注”。记录着他考上警校、进入调查局的关键节点，旁注写着：“定向路径推进顺利。认知模式符合预期，对记忆真实性议题表现出自发兴趣（可能与早期植入的‘求真’暗示锚点有关）。” 最近的一条备注就在半年前：“TX-07已接触边缘案例（指程永康案？），观察其反应模式是否触发对植入框架的潜在质疑。”
冰冷的文字，像手术刀一样解剖着他的人生。他的“兴趣”，他的“职业选择”，甚至他破案时的“直觉”，都可能被计算和引导过。
他切换到【实验数据】。里面是大量晦涩的技术参数和实验报告。他快速浏览，捕捉关键信息：“澄影”并非简单的记忆植入，而是构建一个高度逻辑化、情感适配的“记忆剧本”，用来覆盖或“合理化”真实经历。关键在于“锚定协议”——将虚假记忆与受试者原有的、真实的情感体验或认知模块强行绑定，使其获得真实感，抵抗质疑和常规心理干预。后期版本甚至提到了“动态校正协议”，用于远程激活，覆盖可能出现的“记忆偏差”。
父亲在【观察笔记】里写道：“他们创造的不是记忆，是囚笼。以逻辑为栅栏，以情感为锁。最可怕的是，囚徒对此一无所知，甚至感激这囚笼给予的‘清晰世界’。”
林溯感到一阵眩晕，扶住了冰冷的机柜。他强迫自己继续操作，将核心数据目录和部分摘要文件，快速拷贝到随身携带的多个加密存储器中。这个过程需要时间。
就在数据传输到一半时——
砰！砰！
两声沉闷的、经过消音的枪响从头顶隐约传来！紧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不是幻听！上面有人！
“沈翊！听到吗？上面什么情况？”林溯立刻对着耳麦低吼。
耳麦里只有刺耳的电流干扰音，然后彻底寂静。
通讯被切断了，或者沈翊那边出事了。
几乎同时，服务器机房天花板角落，一个伪装成烟雾探测器的红色小灯急促闪烁起来——入侵警报被触发了！不是他触发的，是上面的人！
他立刻停止数据传输，拔出存储块，关闭服务器屏幕。抄起背包，迅速退到机房门口，侧耳倾听。
上面传来急促但有序的脚步声，不止一人，正在快速接近通往地下的楼梯！
林溯闪身躲到门侧一个废弃的配电箱后面，拔出手枪，关闭了手电。机房重新陷入黑暗，只有那台服务器微弱的指示灯和警报红灯闪烁不定。
脚步声沿着楼梯快速而下，进入走廊。光束在门口晃动。
“热源信号在机房内。小心，目标可能持有武器。”一个压低的声音，冷硬，训练有素。
“A组封锁走廊两端。B组，跟我进。”另一个声音。
门被猛地推开，两道强光手电光束交叉扫入，照亮漂浮的灰尘。两个穿着黑色作战服、戴着头盔和夜视装备的人影持枪突入，战术动作干净利落。
林溯屏住呼吸，计算着距离和角度。不能硬拼，对方人数不明，装备精良。
先进来的两人迅速检查机房两侧，光束扫过他藏身的配电箱。其中一人似乎注意到了服务器机柜异常的指示灯，朝着那边走去。
就是现在！
林溯猛地从配电箱后闪出，没有开枪，而是将手边一个生锈的铁皮桶用力踢向机房深处，撞在机柜上发出巨大的哐当声！
“那边！”两名闯入者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枪口和光束转向声音来源。
林溯利用这不到一秒的空隙，如同猎豹般蹿出机房门口，扑向走廊另一侧黑暗的拐角。
“目标逃逸！走廊东侧！”身后传来怒吼和追击的脚步声。
子弹擦着耳畔呼啸而过，打在混凝土墙壁上，溅起碎石。林溯在黑暗的走廊里狂奔，凭借记忆和夜视镜寻找出路。沈翊的扫描图显示这条走廊尽头附近可能有另一个紧急出口或通风管道。
身后的追兵紧咬不放，脚步声和指令声在封闭空间回荡。他们显然熟悉这里的结构，包抄的速度很快。
前方出现一个岔路口。林溯毫不犹豫转向左边，那里似乎通向一片更大的、堆满废弃设备的仓库区。复杂的地形或许能提供掩护。
刚冲进仓库，侧面阴影里突然伸出一只手，猛地将他拽倒！力量奇大！
林溯刚要反抗，一个极低、极快、带着熟悉焦虑感的女声在他耳边响起：“别动！别出声！跟我来！”
苏茜！
她怎么会在这里？
没时间问。苏茜拉着他，几乎匍匐着穿过一堆堆生锈的机械残骸，动作敏捷得不可思议。她似乎对这里非常熟悉。
后面追兵的脚步声和光束迅速逼近仓库入口。
苏茜推开一块看似固定在墙上的沉重金属挡板，露出后面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管道口。“进去！快！”
林溯钻了进去，苏茜紧随其后，并从里面将挡板轻轻拉回原位。管道内一片漆黑，弥漫着陈年油污和铁锈的味道，空间逼仄，只能弯腰前进。
外面传来闯入者搜索的声音，手电光束偶尔从挡板缝隙漏进来。
“分头搜！他跑不远！”
声音逐渐远去。
苏茜打开一支微型手电，光线调到最暗。她脸上沾着污迹，呼吸有些急促，但眼神在微光下显得异常冷静锐利。“他们触发了外围的震动传感器。我绕开了正面，从旧通风井下来的。没想到你动作这么快，差点没赶上。”
“沈翊呢？我听到上面有枪声。”林溯压低声音问。
“你那个技术搭档？他很机警，发现信号被干扰和有人靠近，试图远程引爆你们停在附近的车辆制造混乱，但对方先动手了。他被击中了，可能伤得不轻，但我的人……我联系的外部接应，应该趁乱把他带走了。现在情况不明。”
林溯心头一沉。“你的人？”
“现在没时间解释这个。”苏茜语速极快，“温斯顿启动了针对你的‘校正协议’。他们知道你发现了什么，必须在你把数据带出去之前，要么抓你回去，要么……让你‘安静’。这个地下设施还有另一个出口，跟我走。”
她在前面带路，在迷宫般的管道和废弃通道中穿行。她对这里的熟悉程度令人咋舌。
“你为什么帮我？又怎么知道这里？”林溯跟在后面问。
“我以前参与过基金会早期对一些废弃设施的评估，包括这里。后来……我发现了‘澄影’真正在做的事。陈平医生的死是最后一根稻草。”苏茜的声音在管道里回荡，带着压抑的愤怒，“至于帮你……因为你父亲。林振声博士是我进入这行最初的引路人之一。他救过我的职业生涯，也在我对‘澄影’产生怀疑时，给过我警告。他失踪前……状态很不好，说最担心的是你。”
他们爬上一段陡峭的维修梯，推开头顶一个生锈的格栅，钻了出来。外面是建筑后方的一片荒草坡，远处能看到城市的模糊光晕。夜风凛冽。
“从这里往东一公里，有个废弃的货运中转站。我有辆车藏在那里，做了反追踪处理。”苏茜指向黑暗，“但我们必须快，他们发现仓库没人，很快就会扩大搜索范围。”
林溯没有立刻动，他盯着苏茜：“温斯顿启动了‘校正协议’，那是什么意思？具体会怎样？”
苏茜的表情在夜色中显得更加凝重。“‘校正协议’是‘澄影’的高权限后门指令。可以远程激活你体内可能存在的早期植入框架或锚点，用预设的、更‘正确’的记忆剧本，强行覆盖你最近产生的‘矛盾认知’和‘危险记忆’。简单说，他们会试图‘格式化’你刚发现的真相，甚至可能植入新的指令，让你变成他们想要的样子——比如，一个深信陈平自杀、案件已结、对‘澄影’毫无怀疑的调查官林溯。”
林溯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他们能做到？”
“理论上，如果你体内有对应的早期植入结构，并且处于信号可及范围……是的，他们可以尝试。效果取决于个体抵抗力和协议强度。温斯顿亲自启动，说明他们要不惜代价了。”苏茜看了一眼个人终端，“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走！”
两人冲下荒草坡，朝着货运站的方向狂奔。夜色如墨，只有远处城市微弱的光和头顶稀疏的星光。身后，废弃研究所的方向，隐约传来了更多车辆引擎的轰鸣和扩音器的喊话声。
追兵正在集结。
林溯摸了摸背包里那几块沉甸甸的加密存储器。父亲的数据，自己的档案，“澄影”的罪证，都在里面。
还有那把银色钥匙，依然冰冷。
灯塔尚未到达，追猎已然开始。
而他，既是猎物，也可能即将成为被“校正”的对象。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