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敲打着悬浮车顶,发出细密而持续的声响,像是无数手指在焦虑地叩击。车内弥漫着沈翊终端散热口的微弱焦糊味,以及他手指在虚拟键盘上快速敲击留下的残影。
“身份认证已经覆盖进去了,‘李文彬博士’,来自‘新京理工学院认知研究所’,受邀参加阿卡夏基金会年度研讨会。邀请函、电子徽章、后台通行许可……全套。”沈翊头也不抬,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点发闷,“但这个身份的有效期只有二十四小时,底层数据伪造经不起基金会核心系统的深度扫描。林哥,你得在明天下午四点之前撤出来,或者……别触发任何高级别警报。”
林溯靠在副驾驶座椅上,看着窗外被雨水晕染成一片模糊光斑的城市轮廓。他换上了一身质地精良但款式保守的深灰色西装,鼻梁上架着一副平光眼镜,头发向后梳得一丝不苟,看起来就像任何一个有点书卷气、不善交际的年轻学者。副驾驶座上放着一个黑色的皮质公文包,里面装着伪造的研究摘要平板、一支伪装成钢笔的微型记录仪,以及几件沈翊提供的“小玩意儿”。
“会场安保等级?”林溯问,目光依旧落在窗外。
“明面上是标准商务会议级别。但根据我切入他们外围服务网络看到的零星日志,内场有几个区域的传感器密度和权限隔离有点……异常。特别是位于三楼的‘档案预览区’和地下一层的‘技术演示厅’,需要双重生物识别加动态口令。”沈翊终于停下敲击,揉了揉发红的眼睛,“我没办法给你弄到那些权限。你只能在外围和主会议区活动。”
“知道‘澄影’相关的展示或讨论安排在哪个环节吗?”
“议程表上没有直接出现‘澄影’这个词。但今天下午两点,在‘技术演示厅’有一个闭门环节,标题是‘神经编码稳定性在复杂信息回溯中的应用前景’。主讲人是温斯顿博士。”沈翊调出一张模糊的照片,投影在车窗上。那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白人男子,银灰色头发梳理得纹丝不乱,面容瘦削,眼神平静深邃,嘴唇的线条很薄,嘴角似乎天然带着一丝极淡的、仿佛计算好的礼貌弧度。
林溯盯着那张照片。温斯顿博士。这个名字,还有这张脸,都和他脑中那段争吵记忆里的冷峻声音对不上号。声音的主人更年轻?还是温斯顿用了变声?或者,根本就是两个人?
“这个温斯顿,背景?”
“查不到太多。公开履历很漂亮:剑桥神经科学博士,麻省理工学院博士后,五年前受聘为阿卡夏基金会高级研究员,主持多个前沿项目。没有污点,没有争议,发表的文章都是高影响因子期刊。”沈翊顿了顿,“但奇怪的是,他五年前的所有记录,包括求学和工作经历,虽然完整,但……太标准了,标准得像一份精心制作的模板。更早的细节,比如他在剑桥的导师具体是谁,同期同学有哪些,都很模糊。”
“一个没有过去的人。”林溯低声说。
“或者是一个过去被仔细‘整理’过的人。”沈翊补充道,语气里带着同样的警惕。
悬浮车滑入一栋造型优雅、通体覆盖着哑光黑色复合材料的楔形建筑的地下停车场。这里是新京市边缘的“静思湖畔”,环境清幽,远离闹市。阿卡夏基金会的年度研讨会,就在这座名为“黑曜石中心”的场馆举行。
入口处的接待台后,工作人员笑容得体,效率极高。林溯递上电子邀请函,感觉到一道不易察觉的扫描光束从桌面升起,掠过他的面部和虹膜。
“李文彬博士,欢迎。您的电子徽章已激活,请佩戴在显眼位置。主会议厅在二楼,议程和场馆地图已同步至您的徽章。”工作人员的声音柔和而机械。
林溯点点头,将那个印有阿卡夏会标——一个抽象化的、仿佛由光线编织成的大脑轮廓——的银色徽章别在西装领口。徽章微微发热,传来轻微的磁吸感。他步入大5厅。
内部空间比他想象的更开阔,也更……安静。空气里流淌着低缓的、仿佛能调节脑波的背景音乐。参会者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交谈,声音都压得很低,举止优雅克制。他们大多穿着考究的商务正装或学术风格的休闲装,脸上带着一种相似的、略显疏离的专注神情。这里不像普通的学术会议那样充满嘈杂的争论和热情的寒暄,更像一个高级别的、心照不宣的内部交流会。
林溯混入人流,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四周。墙壁上偶尔投影着一些基金会的宣传语:“探索意识的边界”、“为更可靠的记忆”、“神经科学的未来伦理”。光洁如镜的地面倒映着人们无声移动的身影。
他走到饮品台,取了一杯气泡水,靠在一根立柱旁,耳朵捕捉着周围的对话片段。
“……上次提供的海马体激活模式数据,稳定性已经提升到91%了,但在长时程巩固方面……”
“伦理委员会那边的反馈还是要重视,至少表面上得过得去。‘知情同意’协议的措辞需要再打磨……”
“温斯顿博士下午的演示,听说有突破性进展?关于‘锚点’的……”
“嘘,小声点。那边好像有非核心合作方的人……”
林溯抿了一口水,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他注意到,当某些关键词如“稳定性”、“锚点”、“协议”被提及,说话人的音量会不自觉降低,眼神也会迅速扫视一下周围。一种无形的界限感弥漫在空气中。
他佯装查看议程,利用眼镜边缘的微型摄像头和钢笔记录仪,尽可能多地捕捉周围环境和对话的碎片信息。但收获有限,核心的信息似乎都被隔绝在那些需要更高权限的区域。
时间一点点过去。午餐是精致的自助冷餐,人们继续低声交谈。林溯尝试与几个看起来像是独立研究者的参会者搭话,但对方在得知他来自“新京理工学院”这样一个非顶尖机构后,兴趣明显减弱,礼貌性地交谈几句便借故离开。这里的等级和圈子,比他预想的更森严。
下午一点四十五分,人群开始向通往地下一层的专用电梯和楼梯移动。那个闭门演示即将开始。林溯知道自己没有权限进入,但他需要更靠近那个核心区域。
他避开人流,沿着一条标有“行政办公区/内部人员通道”的走廊走去。这里的灯光更暗,装饰也更简洁。走廊尽头是一扇需要刷卡进入的玻璃门,门后能看到更繁忙一些的景象,穿着白色或浅蓝色制服的工作人员匆匆走过。
他正准备寻找其他可能的路径,旁边一扇不起眼的、标着“设备间”的门突然从里面被推开。
一个穿着浅蓝色实验室外套、怀里抱着几份文件的女人走了出来。她看起来不到三十岁,短发利落,面容清秀,但眉宇间锁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和……忧虑?她看到站在走廊里的林溯,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目光快速扫过他胸前的银色徽章。
“抱歉,这里是内部区域,参会者请走主通道。”她的声音很轻,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
“哦,对不起,我有点迷路了。请问回主会议厅是往那边吗?”林溯指了指来时的方向,语气尽量显得温和无害。
女人点了点头,似乎急于离开,但她的目光在林溯脸上多停留了半秒。就在这一瞬间,林溯看到她眼中闪过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警惕、审视,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同情的……了然?
“是的,请往回走,在第二个路口左转。”她说完,抱着文件快步离开,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
林溯看着她消失在拐角,心脏却莫名地跳快了一拍。那眼神……不对劲。她认出自己不是“李文彬”了?还是看出了别的什么?
他压下疑虑,知道不能久留。他退回主通道附近,在一个靠近消防疏散图的角落停下,假装查看地图,实则利用沈翊改装过的个人终端,尝试捕捉从地下一层可能泄露出的微弱信号或音频。
大部分是杂乱的噪音和加密信号流。但就在他准备放弃时,终端突然捕捉到一段极其模糊、断断续续的音频,似乎是某个未完全屏蔽的演示音频流的泄漏:
“……不再是简单的记忆辅助……‘澄影’协议的核心在于构建逻辑自洽的情感记忆剧本……覆盖原有的、可能模糊或矛盾的痕迹……关键不是抹去,而是提供一套更优的、更‘可信’的解释体系……”
声音经过处理,但那种冷静、精确、仿佛在陈述物理定律般的语调,让林溯瞬间想起了脑内记忆中的那个冷峻声音!虽然不是完全一样,但那种非人的、剥离了情感波动的特质,如出一辙!
“……司法应用只是开始……关键在于稳定性和不可检测性。我们提供的证词,不仅能让测谎仪失效,更能让接受者本人深信不疑……‘锚定协议’确保植入记忆与个体既有认知框架无缝融合,抵抗常规心理干预和记忆回溯……”
林溯的手指紧紧抠住终端边缘,指节发白。果然!不是猜测,“澄影”真的存在!它就在这栋建筑的地下,被这群衣冠楚楚的人讨论着,被冠以“突破性进展”和“未来伦理”的名号!而它的核心,正是制造“完美证人”!
音频还在断续传来:
“……下一阶段,扩大受试群体……寻求与更多司法管辖区的‘合作评估’……社会效益评估报告需要突出‘降低误判率’和‘提升取证效率’……”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震动从终端传来——沈翊预设的警报。他的伪装身份可能正在被后台系统进行周期性复查,或者有其他地方触发了预警。
必须立刻离开!
林溯迅速收起终端,维持着平静的步伐,向出口方向走去。他能感觉到后背的皮肤微微发紧,仿佛有无数道无形的目光从背后扫过。
经过二楼一个僻静的露台出口时,他注意到外面连接着一个半开放式的空中花园,似乎可以绕到建筑的另一个侧翼。也许那里有更不引人注目的离开路径。
他推开玻璃门,走了出去。雨已经停了,但天空依然阴沉,湿润的空气带着植物清冷的气息。花园里没有人,只有修剪整齐的灌木和几组白色的休闲座椅。
他快步穿过花园,来到另一侧的玻璃门前。门锁着,需要内部权限。他正犹豫是否返回,身后传来一个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林溯身体瞬间绷紧,手无声地滑向西装内袋。
“别紧张。”是那个在设备间门口遇到的女人的声音。
他缓缓转过身。她站在那里,已经脱掉了实验室外套,穿着一件简单的米色针织衫,怀里没有文件,双手插在裤袋里。她的表情比之前更严肃,眼神锐利地打量着林溯。
“李文彬博士?或者,我该叫你别的什么?”她声音压得很低,语速很快,“你的身份覆盖层有细微的数据冲突,后台浅层扫描没发现,但如果他们启动深度协议复查,你撑不过十分钟。”
林溯的心沉了下去,但脸上没有丝毫变化。“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只是出来透透气。”
女人往前走了一步,距离更近,声音也更低,几乎成了气音:“听着,我没时间解释,也不想惹麻烦。但你看上去不像他们的人。如果你在找和‘澄影’有关的东西,或者……想知道陈平医生为什么会死,就别再往前走了。从花园东侧的维修通道下去,能直接通往后巷。监控死角,我已经暂时屏蔽了那里的动态感应器。”
林溯瞳孔骤缩!她提到了陈平!她知道自己是谁?还是仅仅从自己的调查行为中推测的?
“你是谁?为什么要帮我?”他问,声音同样压得极低。
“我叫苏茜。一个……不想再自欺欺人的人。”她语速极快,带着一种决绝,“‘澄影’比你想象的更危险,触角也更深。陈平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他们给的‘故事’,结局往往由不得自己选择。”她的话,几乎复刻了陈平遗言的后半句!
她快速报出一串数字和字母组合。“这是一个临时的加密通信通道,单向,只能用一次。如果你能安全离开,并且还想知道更多,今晚十点后,用这个通道发一个空白信号。我会决定是否联系你。现在,走!”
说完,她毫不犹豫地转身,快步消失在露台另一端的入口,仿佛从未出现过。
林溯站在原地,只有两秒钟的停滞。大脑飞速处理着信息:苏茜,内部人员,对“澄影”有异议,知道陈平,提供逃生路径和可能的后续联系。是陷阱?还是真的良知未泯?
没有时间权衡了。他迅速走向花园东侧,果然发现一扇伪装成装饰墙板的金属小门,门锁是简单的机械密码锁。他尝试了苏茜刚才提到的几个数字组合,第三组时,锁芯传来轻微的“咔嗒”声。
门后是一条狭窄、昏暗、布满管道的维修通道,充满了灰尘和机油的味道。他闪身进入,轻轻带上门。按照苏茜说的,向下走了两层,推开另一扇同样不起眼的门,潮湿微凉的空气涌来——他已经站在了一条僻静的后巷里,头顶是交错纵横的防火梯和排水管。
他迅速脱下西装外套,扯掉领带和徽章,从公文包里拿出一顶鸭舌帽和一件普通的深色外套换上,将换下的衣物和公文包塞进通道内的一个大型垃圾桶深处。然后压低帽檐,快步融入小巷外稀疏的人流。
心跳依然很快,但不仅仅是逃离的紧张,更多的是信息冲击带来的震撼和寒意。
“澄影”确实存在,它在进行司法应用,它在制造“完美”却可能虚假的证词。
阿卡夏基金会是其核心。
温斯顿博士是关键人物。
内部有苏茜这样的异议者。
陈平的死,绝不仅仅是自杀。
而自己……父亲曾激烈反对它。
就在他即将走到地铁站入口,稍微放松一丝紧绷的神经时——
毫无征兆!
比前两次更加猛烈、更加具象化的冲击,如同高压电流般贯穿他的意识!
不是声音,也不是模糊的走廊画面。
而是一份文件。
一份清晰得纤毫毕现、仿佛正摆在他眼前任他翻阅的实验档案的首页。
纸质泛着冷光的米白色,抬头是“阿卡夏基金会 - 忒修斯计划 - 受试者初始评估档案”。
档案编号:TX-07。
姓名:林溯。
照片:一张他少年时期、约莫十五六岁时的证件照,表情略显青涩拘谨,眼神却异常明亮。
日期:十五年前。
下方是密密麻麻的评估数据摘要:神经可塑性评级A+,记忆基线稳定性优,认知冲突耐受性高,情感锚点强度……建议纳入“高兼容性长期观察与协议测试组”。审批签名栏,一个龙飞凤舞的英文签名:Winston。旁边还有一个熟悉的、令他血液几乎凝固的签名——林振声。父亲的签名!
档案最下方,有一行红色的备注小字:“受试者监护人知情同意。优先进行基础记忆框架强化与逻辑链植入,定向培养路径:司法系统内部。”
世界仿佛在这一瞬间失去了所有声音和色彩。
林溯僵在地铁站口的冷风里,手脚冰凉,血液倒流。
他不是调查者。
他是实验品。
编号TX-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