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公寓的警戒线在午后惨淡的阳光下泛着刺眼的黄。看热闹的人群早已被驱散,只剩几个穿制服的身影在楼道口低声交谈。林溯站在1702室门外,手里捏着那张对折的便签纸,指尖能感觉到粗糙纸面上潦草字迹微微凸起的痕迹。
“他们给我的故事,结局不是我想要的。”
字迹的墨迹有些洇散,像是书写时笔尖用力压着纸面,或是……手在微微颤抖?这与客厅那份工整、冷静到近乎打印体般的“标准遗书”形成了刺目的对比。一个在决定赴死时,还能把遗书写得如同医疗记录般条理清晰的人,会在另一个隐蔽角落,留下这样一句充满不甘、困惑甚至隐晦控诉的话?
“林哥。”沈翊从屋里走出来,脸上带着熬夜后的疲惫和一丝亢奋,“现场基本处理完了。自杀的物证链很完整,玻璃瓶上的指纹,遗书笔迹初步比对,室内无第二人活动痕迹……至少表面看是这样。”
“你怎么看?”林溯没回头,目光依旧落在纸面上。
沈翊走到他身边,压低声音:“太干净了,和林哥你感觉的一样。陈平的心理评估记录(保释前例行做的)显示他抗压能力中等偏上,无自杀倾向史。从被释放到‘自杀’,不到七十二小时,情绪落差大到不合常理。还有……”他顿了顿,“技术组在扫描他个人终端残留数据时,发现了一些被深度覆盖和删除的痕迹,手法相当专业,不是普通人能干得了的。正在尝试做底层恢复,但需要时间,而且不能保证能捞回什么东西。”
“专业删除……”林溯将便签纸小心地放入一个新的证物袋,“一个被赌债逼到走投无路的私人医生?”
“这也是矛盾点。”沈翊点头,“他的财务状况是糟,但还没到立刻活不下去的地步。他的职业和社会关系,也接触不到能进行这种级别数据清理的人——除非他背后有人。”
背后有人。
林溯脑海里闪过陈平在审讯室里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那种流畅到诡异的叙述感。如果他的“完美证词”本身就是某种……“故事”呢?一个被精心植入,连他自己都深信不疑的故事?
“查他所有的通讯记录,近半年的行程,资金往来,尤其是非正常的、大额的、或者来源去向不明的。还有,”林溯转过身,“他的人际关系网重新梳理,重点不是看他认识谁,而是看谁有能力、有动机给他‘讲故事’。”
“明白。”沈翊记录着,又补充道,“对了,副局刚来了通讯,问案子进展。语气……不太妙。陈平这一死,舆论压力更大了,上面要求尽快给个明确结论,消除影响。”
林溯扯了扯嘴角,没说话。结论?一个密室谋杀,一个完美嫌疑人离奇自杀,留下两句矛盾的遗言,结论能是什么?
回到调查总局,气氛压抑。程永康的案子被标记为“主要嫌疑人死亡,待结案”,相关的调查力量被悄然抽走,转向其他更“紧迫”的案件。林溯坐在自己的办公隔间里,面前悬浮着两面光屏,一面是陈平案所有卷宗的索引,另一面是他权限内能调取的、近三年来所有涉及“证人证词极为关键但存在逻辑疑点”的未破或存疑案件的摘要列表。
窗外的“新京”正在缓缓沉入霓虹漫染的夜色,玻璃幕墙映出他紧锁的眉头和眼底沉淀的阴影。父亲的声音又一次不合时宜地响起:“逻辑的完美,往往是最大的破绽。因为真实的人生,充满了毛边和意外。”
他开始逐一检视那些案件。
案例A(22个月前): 工业区仓库纵火案,一名夜班保安指认其同事为纵火者,描述其动作、携带物品、离开时间精确到分钟,且情绪激动,细节丰富。但该同事有多个时间点证人证明其不在场,且现场起火点鉴定与保安描述的“投掷燃烧瓶”方式存在物理矛盾。保安坚持己见,测谎通过。案件悬置。
案例B(15个月前): 金融公司内部交易泄密案,一名中层管理员主动自首,详细供述了窃取数据、传递信息、收取报酬的全过程,动机(子女重病)合理,悔罪情绪真实。但技术回溯发现,其所述的数据窃取路径在公司安全日志中无迹可寻,所述传递信息的关键时间点,其通讯设备和位置记录显示他正在参加一个无法离席的会议。嫌疑人坚持供述,测谎通过。最终因证据链存在无法解释的矛盾,检方未起诉。
案例C(9个月前): 大学教授学术成果剽窃纠纷,关键证人(实验室助理)提供了详细证据,证明教授在某次私下谈话中承认窃取学生创意,证词情感复杂(既有对教授的失望,又有揭发后的如释重负),逻辑自洽。但事后发现,该证人所描述的那次“私下谈话”发生的时间段,教授正在外市参加学术会议,有航班、酒店、会议签到等多重记录。证人坚持自己的记忆无误。事件不了了之,教授名誉严重受损。
案例D(4个月前): ……
林溯越看,后背的凉意越重。这些案件类型不同,嫌疑人/证人身份各异,但都存在一个共同点:核心证词或供述在细节上异常清晰、完整、情感饱满,极具说服力,甚至能通过当时的测谎检验,但却与某些客观的、可验证的物理证据或记录存在根本性冲突。 冲突点往往在于时间、地点、动作细节等无法被主观记忆完全“美化”的硬核环节。
而这类案件的结局,大多是悬置、不起诉或模糊处理。因为当一个人的“记忆”(表现为证词)与客观记录打架时,在缺乏其他铁证的情况下,司法系统往往会陷入僵局,甚至倾向于怀疑客观记录是否被篡改——尽管这些记录通常来自多个独立系统。
陈平的案子,不过是这个模式的又一次上演,只是更加极端——他的证词不仅“完美”,还得到了部分客观记录的“印证”(进入和离开别墅的时间),只是与凶案发生的“可能性”和“密室”状态构成了无法调和的矛盾。
如果……这不是巧合?
一个模糊的、令人不寒而栗的轮廓开始在林溯的脑海中浮现:是否存在一种可能,这些证人,包括陈平,他们的记忆被某种方式“编辑”过?植入了逻辑自洽但并非事实的“故事”?所以他们会如此坚信不疑,所以测谎仪会失效(因为他们在自己的认知层面没有说谎),所以当“故事”与坚硬现实碰撞出裂痕时,结果往往是证人的崩溃(如陈平“自杀”)或事件的不了了之?
这个想法太过惊悚,甚至有些科幻。但父亲毕生研究的,不正是记忆的编码、存储、提取乃至可能的干预吗?父亲那些晚年的忧心忡忡,那些关于“记忆真实性”和“神经伦理”的激烈言论,难道不仅仅是一个科学家的学术担忧?
林溯感到太阳穴一阵突突的跳动。他关闭案件列表,调出父亲留下的为数不多的数字遗物——一些公开的学术演讲视频、几篇发表在权威期刊上的论文、一个加密的私人日志文件夹(密码多次尝试未果)。父亲林振声,在新京乃至全国的神经科学界都曾享有盛誉,却在十年前逐渐淡出核心研究圈,五年前因病去世。官方说法是长期操劳导致的心脑血管疾病。
他点开一篇父亲去世前一年发表的论文,标题是《论情景记忆的脆弱性与外部干预的潜在风险》。文中大量使用了“污染”、“植入”、“不可逆篡改”、“伦理黑洞”等尖锐词汇,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争议,被一些同行批评为“危言耸听”和“技术恐惧症”。
“……记忆并非刻在石板上的铭文,而是存储在动态神经网络中的、不断被重新编码和解释的脆弱痕迹。理论上,针对特定记忆痕迹进行精准定位、抑制、增强乃至替换,并非不可想象。一旦这种技术脱离严格的治疗范畴和伦理监管,其对社会信任基石——尤其是司法依赖的个人证言——的破坏,将是灾难性的……”
父亲写下这些文字时,是否已经察觉到了什么?他晚年执着于记忆真实性的研究,是否与“澄影”有关?那个闪现在自己脑海中的、充满消毒水味的陌生走廊……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的、仿佛金属刮擦玻璃的嗡鸣声毫无预兆地刺入林溯的耳膜!
“呃!”他闷哼一声,猛地捂住头,眼前的双屏光幕瞬间扭曲、溃散成一片色块和乱码。紧接着,不是画面,而是一段声音,无比清晰地在他脑内“播放”起来:
一个略显苍老但依旧沉稳的男声(是父亲!)带着压抑的怒意:“……这是越过底线!记忆编辑用于司法取证?你们这是在铸造伪证!是在摧毁整个系统的公信力!”
另一个声音,更冷峻,更平滑,听不出年龄和明显情绪:“林教授,请冷静。‘澄影’的目标是减少冤假错案,帮助回忆受损的证人提供准确信息。它的精确度远超你的想象,能完美还原事实。”
“还原?还是创造?当你们可以随意植入‘事实’的时候,真实又在哪里?那些接受编辑的人,他们还是自己吗?这不只是技术问题,这是哲学和伦理的彻底崩塌!”
“你的担忧过于超前了,教授。可控,可靠,合规。这才是关键。我们需要你的专业知识来优化‘锚定协议’,确保植入记忆的稳定性。想想它能带来的社会效益……”
“效益?我看到的只有控制!我绝不会参与这种……”
声音到这里,戛然而止,仿佛被一把无形的刀切断。紧接着,是一段空白,然后是一种低沉的、持续的背景噪音,有点像大型服务器的散热风扇声,又夹杂着某种极有规律的、轻微的“嘀嗒”声。
林溯大口喘着气,手撑着桌面,额头上已经渗出一层冷汗。办公室的景物重新聚焦,光屏也恢复了正常,显示着父亲那篇论文的结尾段落。
不是幻听。
那声音的质感、父亲的语气、对话的内容……都真实得可怕。尤其是那个冷峻的陌生声音提到的“澄影”——这个词,和父亲论文里隐晦提及的“潜在干预技术”、陈平案中那种“完美证词”的违和感,以及自己刚才那个可怕的猜想,瞬间串联了起来!
“澄影”……不仅仅是一个概念?它真的存在?而且已经被用于……司法?
父亲激烈反对过它。
而自己,为什么突然能“听到”这段显然不属于自己经历过的对话?这段对话发生在哪里?那个冷峻声音的主人是谁?
记忆的裂痕,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具有冲击力地在他自己的意识版图上炸开。
他颤抖着手,调出个人终端的备忘录,找到几天前关于“陌生走廊闪回”的那条记录,在后面急促地补充:
【补充:今日(日期),出现强烈听觉记忆闪回。内容为父亲与一陌生男子(声音冷峻)关于“澄影”技术的激烈争吵。陌生男子声称“澄影”用于司法,能“完美还原事实”,父亲强烈反对,称之为“铸造伪证”。对话提及“锚定协议”。背景有疑似服务器噪音。此段记忆不存在于已知经历中。关联:陈平案“完美证词”,其他类似悬案模式。警惕性提高。】
打下这些字的时候,他能感觉到自己指尖的冰凉和心脏沉重的搏动。这不再是简单的压力或疲劳可以解释的了。
“林溯?”门口传来沈翊的声音,带着疑惑,“你没事吧?脸色这么差。”
林溯迅速关闭备忘录,深吸一口气,强行让表情恢复平静:“没事。有点头疼。陈平的数据恢复有进展吗?”
沈翊走进来,关上门,脸上带着一丝古怪的神色:“有点……但与其说是进展,不如说是更奇怪了。我们恢复了一些被删除的网页浏览记录碎片。其中反复出现一个词条搜索,但每次搜索后都被立刻深度清理。”
“什么词条?”
“‘记忆即牢笼’,还有……‘阿卡夏基金会’。”
林溯的瞳孔微微收缩。“记忆即牢笼”,那张书签上的字。“阿卡夏基金会”……这个名字,他似乎在父亲一些早期的学术合作机构名单里瞥见过,是一个非营利性的神经科学研究资助组织,名声很好。
“能查到陈平和这个基金会的关联吗?”
“正在查,但公开信息很少。这个基金会非常低调,主要资助前沿脑科学和认知研究。”沈翊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还有,林哥,你让我留意其他类似特征的案子,我交叉比对了一下内部投诉和异常结案记录,发现……可能不止我们看到的这几起。有些案子,因为证词过于‘完美’而迅速定案,根本没有进入深度复查流程。如果‘完美’本身……就是问题呢?”
林溯沉默了片刻。办公室的空调发出轻微的送风声,却驱不散那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
“沈翊,”他抬起头,目光锐利,“我需要你帮我做两件事。第一,尽可能深入地、隐蔽地调查‘阿卡夏基金会’,特别是它近五到十年的研究项目,有没有涉及记忆或证言相关。第二,在我们权限内,建立一套隐藏的筛选模型,专门标记那些证词异常清晰、情感逻辑完美但与硬证据存在微妙冲突的案件,不管它们是否已经结案。注意,这件事,只有你我知道。”
沈翊看着林溯眼中从未有过的凝重和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他点了点头:“明白了。我会小心。”
沈翊离开后,林溯独自坐在渐渐被黑暗吞噬的办公室里。霓虹灯光从窗外流进来,在他脸上投下变幻的光影。
父亲反对“澄影”。
陈平可能接触过“阿卡夏基金会”,并在死前搜索“记忆即牢笼”。
自己脑海中出现了父亲与“澄影”相关者的争吵记忆。
一系列悬案显示出一个涉及“完美证词”的诡异模式。
还有自己……这些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具体的“陌生记忆”……
他打开加密抽屉,取出一个老旧的物理相框。里面是父亲穿着白大褂在实验室里的照片,背景是复杂的仪器,父亲的眼神专注而明亮,那是他记忆中父亲最常见的样子。
“爸,”林溯对着照片低声自语,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几乎微不可闻,“你当年到底发现了什么?你极力反对的‘澄影’……它现在,是不是正在发生?”
“而我……”他的手指拂过相框玻璃,停顿了一下,那冰冷触感让他想起记忆中那条陌生走廊的质感,“我脑子里多出来的这些东西,又是什么?”
窗外的“新京”依旧灯火璀璨,秩序井然,像一个巨大而精密的机器无声运转。但林溯第一次感到,在这片璀璨之下,似乎潜藏着另一种秩序,一种由记忆编辑而成的、无形却可能更为坚固的牢笼。
而他,或许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触动了这座牢笼的某根栏杆。
裂痕已现,深渊回响。
他知道,自己停不下来了。无论是为了程永康、陈平,还是为了父亲,抑或是为了搞清楚自己脑海中那些幽灵般的记忆回声,他都必须沿着这条突然出现的、布满迷雾和危险的小径,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