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迈步,走向深渊入口。
脚底刚一落下,骨头就断了。不是我的骨头。是路。
这条螺旋路径,由无数人的指骨拼接而成,一节咬着一节,盘旋向下,像一条活着的脊椎。
我踩上去,听见“咔”的一声脆响,像是踩碎了谁的手。
紧接着,又是一声,再一声。
我每走一步,脚下就裂开一段,白森森的骨茬露出来,渗出暗红的浆液,顺着凹槽往下淌,滴在更低的骨节上,发出“嗒、嗒”的轻响。空气越来越重。
铁锈味混着腐烂的栀子花香,钻进鼻腔,直冲脑门。
我心口那朵由痛生成的花猛地一抽,疼得我弯下腰,手撑在岩壁上。岩壁是温的。湿漉漉的,像皮肤。
暗红的液体从裂缝里渗出来,一滴一滴,滑过我的手指。
我本能地缩手,可指尖已经沾上了那东西。黏,稠,带着体温。幻象来了。
画面浮现在眼前:惨白的灯光,刺眼的屏幕,苏晚趴在操作台前,脸色灰败。
她一只手死死按着太阳穴,另一只手在键盘上敲击。
脑波同步仪的数值剧烈震荡,红线几乎冲破顶格。
她嘴里念着,声音断断续续:“再……同步一次……林烬……你回来……”
我猛地后退,背撞上对面的岩壁。
冷汗顺着额角流进眼睛,火辣辣的疼。
我眨了眨眼,幻象散了。
可那画面还在脑子里转,一遍遍回放。
她不是梦里的投影,不是执念的残影。
她是真人,真人在外面,在拼命拉我回去。
可我……我在干什么?
我在一层层往下走,往更深的地狱里钻。
我以为我是来赎罪的,可我现在才明白我是在逃。
逃她的爱,逃她的执着,逃她不肯放手的这份疯。我咬牙,往前走。
骨路越走越窄,两边的岩壁越靠越近,最后几乎贴住我的肩膀。
头顶的黑暗压下来,像一块巨大的黑布,要把我裹进去。
呼吸变得困难,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刀子。
我开始数脚步,强迫自己别停下。
一、二、三……
走到第七十九步时,我伸手扶了扶墙。
掌心刚贴上去,岩壁突然一颤。血泪涌了出来。不是比喻。
是真的泪,混合着血,从岩缝里汩汩流出,顺着我的手腕往下爬。
我来不及反应,眼前一黑,记忆被硬生生撕开。现实世界。实验室。
我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伞。外面下雨。
苏晚坐在操作台前,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亮了一下:“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我没说话。
我把伞放在桌上,转身就走。
她追出来,声音发抖:“林烬,你别这样。
医生说你需要时间恢复,但我会陪你……”
“陪我?
”我冷笑,停下脚步,没回头,“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还陪我?”
她不吭声了。
我拉开门,雨声灌进来。“你不该为我疯。
”我说完,走了出去。
门关上的瞬间,我听见她在我背后低声说:“可我已经疯了,从你昏迷那天起。”
我没回头。幻象碎了。
我跪在骨路上,喘得像条狗。
胸口那朵花疯狂抽搐,疼得我眼前发黑。原来不是她困住我。是我先推开她的。
是我亲手把她逼到非要用这种极端方式才能触碰我的地步。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咳出一口血。
“原来……我一直搞错了。
”我喃喃道,“我不是加害者。
我是那个先松手的人。”
可她没松。她一直抓着。
我挣扎着站起来,继续往下走。骨路终于到了尽头。前方是虚空。
第九层的入口悬在半空,像一面被打碎的镜子,边缘参差,漆黑如渊。可它被封住了。
一道荆棘之墙横在面前,密不透风。那不是普通的荆棘。是婚纱织成的。
一片片白色的布条缠绕在一起,像网,像茧,层层叠叠,随风轻轻摆动。
布条摩擦,发出极轻的沙沙声,像有人在耳边低语:“停下……停下……”
我走近。
每一片婚纱上,都刻着字。“第八层见。
”
有的字迹清晰,墨痕未干,像是刚刚写上去的;有的已经泛黄,边角卷起,字迹模糊;有的是用血写的,早就干涸发黑,结成硬痂。我一片一片看过去。全是苏晚的笔迹。
我伸手去碰,指尖刚触到布料,整面荆棘墙突然轻轻震颤,所有婚纱碎片同时发出细响,像无数人在齐声低语:“第八层见……第八层见……第八层见……”
我踉跄后退,一屁股坐在地上。她试了多少次?一次?十次?一百次?
她一次次强行同步,一次次被梦境反噬,一次次意识撕裂,就为了回到这一层,等我醒来?
我仰头,对着虚空大吼:“你为何不放弃我?!我不值得你这样!我不配!
我亲手把你推入火海!我烧死了你!
我”
风忽然停了。荆棘静止。
一个声音响起,不是从耳边,是从我心里长出来的。
“她不放,因你从未真正看过她。”
梦引。
我没回头,也没问他藏在哪。我知道他在。他一直都在。
他是这场劫的守门人,是规则本身。“我没看过她?
”我嘶哑着嗓子问,“我比谁都清楚她是谁!
她是我未婚妻,她偏执,她疯,她不肯放手,她”
“你看到的,是你想看到的。
”梦引的声音淡得像雾,“你看见她的执念,却看不见她低头捡你丢掉的烟头的样子;你记得她强行同步的疯狂,却不记得她每天凌晨三点偷偷修改参数,只为降低你的脑损伤风险。”
我闭上眼。
画面不受控地浮现:深夜,实验室。
灯关了,只有屏幕亮着。
苏晚蜷在椅子上,手里抱着一杯凉透的咖啡。
她盯着我的脑波图,手指轻轻摩挲着屏幕上我的照片。
她轻声说:“再试一次……就一次……你一定会回来。
”
我猛地睁开眼,一拳砸向地面。
骨头硌进掌心,血流出来,滴在荆棘上。
那片婚纱吸了血,轻轻一颤,竟开出一朵小小的黑花。我愣住。
那花通体漆黑,花瓣厚实,花心缓缓睁开一只竖瞳,冷冷地盯着我。我屏住呼吸。
竖瞳映出画面:第八层。
苏晚坐在火海中央,四周是烧焦的拱门、融化的蛋糕、断裂的彩带。
她穿着婚纱,头发焦了一半,脸上有灰,嘴角流着血。可她还在笑。
她机械地抬起手,点燃一根引风烛,又一根。
烛火摇曳,映着她空洞的眼睛。
录音机里传出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各位来宾,欢迎参加……林烬先生与苏晚小姐的婚礼……新郎……请入场……”
她对着空气伸出手,嘴唇颤抖:“阿烬,今天是你我大喜之日……你要准时来接我……你不能迟到……你答应过我的……”
她一遍遍重复,哪怕手指痉挛,哪怕意识模糊,哪怕身体已经快撑不住。她还在等。
等一个永远不会来的新郎。
我跪在地上,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
我撕开衣领,狠狠掐住心口那朵花,想把它挖出来。
皮肉翻卷,血流如注,可那花还在跳,还在抽,还在痛。“我不配!
”我嘶吼,“我不该被爱!我不该活着!你为什么不恨我?为什么不杀了我?为什么还要等我?!
”
黑花静静看着我,竖瞳不动。
然后,一个声音响起,像苏晚,又不像。
冰冷,空灵,像是从地狱深处爬出来的。
“爱不是奖赏,是她的劫。”
我僵住了。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不是为自己。是为她。我终于明白了。她不是疯。她是太清醒。
她清醒地知道我忘了她,清醒地知道我恨她,清醒地知道这一切可能没有结果。可她还是来了。一次又一次。因为她爱我。
这份爱,不是奖赏,不是回报,不是交换。它本身就是刑罚。是她自愿背负的劫。
而我,一直以为她在惩罚我。
其实,她才是那个受刑的人。
我慢慢松开掐住心口的手,任由鲜血流淌。
我抬头,看着那朵黑花,看着它眼中的苏晚。
她蜷在火堆里,像婴儿一样缩成一团。她哭了。
没有声音,只有肩膀微微颤抖,泪水从焦黑的脸颊上滑落,在灰烬里砸出小小的坑。
我想伸手擦掉她的眼泪。可我做不到。我只能看着。
直到黑花缓缓合上竖瞳,变成一朵静默的黑花,静静立在荆棘上。我伸出手,摘下它。冰凉。沉重。我盯着它,良久。
然后,我张开嘴,把它塞了进去。
牙齿咬破花瓣的瞬间,剧痛炸开。
不是疼在嘴里,是疼在脑子里。
千根针扎进神经,万把刀割开记忆。
我仰头倒下,身体抽搐,口吐白沫。
五感错乱,世界翻转。可就在那一刹那。我看见了。我闻到了。我尝到了。我听见了。
我看见第八层的灰烬中,她蜷缩着,手指紧紧抓着一小块烧焦的布料,那是我西装的残片。
我闻到她身上焦糊的肉味混着最后一丝栀子香,像是焚香将尽。
我尝到她泪水的咸涩,混着灰烬的苦。
然后,
我听见了。
一声极轻、极弱的抽泣,穿过九层梦境,穿过生死界限,穿过所有的恨与痛,轻轻落进我耳朵里。
“……阿烬……你去哪儿了……”
我躺在骨路上,嘴角溢出黑血。可我笑了。笑得像个疯子。
我撑起身子,单膝跪地,一只手撑住地面。
骨头断了,血流了一路,可我不在乎了。我不逃了。这一次,我不逃了。
我撑着断臂,一点一点,从地上爬起来。转身,不再向下。向上。
朝着第八层的方向,爬。
哪怕这路是骨头铺的,哪怕这风能把人撕碎,哪怕我的血流干,我也要爬回去。
我爬过荆棘,婚纱碎片划破脸,血流进眼睛。
我用手抹开,继续爬。
我爬过碎镜般的入口,玻璃割进手掌,我握紧拳头,硬生生挤过去。
我一路爬,一路咳血,一路低喃。
“这一次……我来受刑……这一次……我来受刑……这一次……我来受刑……”
声音越来越轻,可没停。
直到我的身影消失在上升的螺旋中,只剩下一串血手印,沿着骨路蜿蜒向上。
我的血管里,黑花的根须正缓缓蠕动,像活物一样,向心脏爬去。
我的瞳孔深处,倒映出一道青衫身影。
他提着无焰灯笼,静静站在第九层的入口,望着我离去的方向,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