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爬。手指抠进骨缝,指甲翻裂,血混着暗浆往下滴。
骨头硌进掌心,每挪一寸,皮肉就被撕开一层。我不停。我已经不记得痛了。
痛成了呼吸,成了心跳,成了我活在这条路上的唯一证明。
头顶是黑,脚下也是黑。
只有这螺旋向上的一线路,由无数人的指骨拼成,盘旋如脊椎,湿漉漉地泛着红光。
岩壁渗血,温热黏稠,滑过我的手臂,钻进衣服里,贴着皮肤往下爬。
那味道又来了焦布烧糊的味儿,混着栀子香。
不是花香,是焚香将尽的味道。
像谁在烧自己的命,一点一点,熬成灰。
我闭眼,可画面还是来了。礼堂。
阳光斜照进来,铺在红毯上。
苏晚穿着婚纱,裙摆拖地,转身看我:“阿烬,你说我美吗?”
我没走近。就站在门口,点头。
她笑了,可我看见她眼里一闪而过的迟疑。我也迟疑了。那天我迟疑了。
我明明答应过她要牵她走完这条路,可我站住了。我说不出为什么。
只觉得胸口闷,像有什么东西在长,顶得我喘不过气。幻象碎了。
我额头撞上岩壁,想逼自己清醒。
可下一秒,又是另一个画面。实验室。深夜。灯惨白。
她红着眼,手按在启动键上:“脑波同步有风险,但我必须进去!
”
我吼她:“你疯了?你以为你是谁?救世主?
”
她抖了一下,没看我,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我不是救世主……我只是不想失去你。
”
然后她按了下去。
我冲上去拉她,可已经晚了。
她的身体软下去, monitors 上脑波图剧烈震荡。
我跪在她旁边,喊她名字,她没睁眼。
我就那么看着她,像看着一个我不认识的人,做着一件我无法理解的事。“你不该为我疯。”我说。
可她说:“可我已经疯了,从你昏迷那天起。”
我又吐了。
这次呕出的是黑血,带着碎肉。
心口那朵花猛地抽搐,根须往心脏深处钻。
我咬牙,用膝盖撑住身体,继续往上爬。
我知道这些不是惩罚。是提醒。
我一直以为她在困我。
用执念,用爱,用一场接一场的梦把我锁住。可我现在明白了。困住她的,是我。
是我先松的手,是我先转的身,是我先忘了她。
我才是那个把她推进火里的。骨路越来越陡。风开始刮。
不是冷风,是热风,带着灰烬的颗粒,打在脸上像针扎。
我抬起手挡,血从指缝流进眼睛,视野一片红。终于,前面有了光。不是亮,是火光。
一座殿堂立在虚空尽头,被火焰永恒地烧着。
拱门塌了一半,彩带熔成黑丝挂在焦柱上,蛋糕倒在桌上,烧得只剩一圈黑壳。
宾客座椅化作灰堆,风一吹就散。
中央高台还在,上面坐着一个人。苏晚。
她坐在火海中间,不动。
身上是婚纱,但已经残破不堪,肩头焦了,裙摆烧出几个洞。
头发一半卷曲发黑,一半披散沾灰。
脸上有干涸的血痕,嘴角裂开,结着黑痂。可她还在动。
一只手抬起来,点燃一根引风烛。再抬一次,又一根。
动作机械,精准,像设定好的程序。
嘴唇微张,无声念着什么。
我听不见,但我知道,
“新郎林烬……是否愿意……无论疾病健康……至死不渝……”
录音机的声音断断续续,从某个角落传来,像是卡了带子,一遍遍重复同一段誓词。我想喊她。
可嗓子像被火烤过,张了张嘴,只发出一声嘶哑的呜咽。我爬过去。
四肢并用,膝盖磨烂,手掌血肉模糊。
火墙越来越近,热浪扑面,烤得我皮肤发紧。
我跪在火海边缘,离她不到十步,却被一道腾起的烈焰隔开。我看不清她的脸。
火光晃动,影子拉得很长,横在地上,像一道裂开的伤口。我伸手,想碰她。
指尖刚触到那扭曲的婚戒形状门环,
她猛然抬头。
空洞的眼直直望向我,穿透火焰,钉进我骨头里。
“你回来,是为了看我多惨吗?
”
声音不大,轻飘飘的,可我像被雷劈中,整个人往后一仰,摔进骨渣里。不是问。是审判。
我喉咙发紧,想辩解,却说不出话。
因为我心里知道,
我确实想看看她变成什么样了。
我以为我是来赎罪的,是来还债的。
可这一刻我才明白,我心底藏着一点阴暗的东西:我想确认她有多爱我,有多疯,有多惨。
我想用她的痛苦证明我还值得被爱。我配吗?
我呕出一口黑血,跪着往前爬,双手插进滚烫的沙砾里,对着火中的她嘶吼:“我来还债!你要我怎么赔?!杀了我?烧了我?
还是让我也变成你这样?!”
她没反应。
手又抬起来,点燃最后一根引风烛。
火光轰然腾起,凝聚成人形,站在我面前,像一道不可逾越的墙。
火墙上浮现出画面,
我七次在梦里杀死她。
一次推她下崖,一次割断绳索,一次点燃汽油桶……每一次她死,我都转身就走。
没有眼泪,没有犹豫。五次我忘记她的脸。
她站在我面前,我问:“你是谁?
”
三次我亲手撕毁婚书,烧成灰撒进风里。
每一次,她都重新织梦。每一次,她都等我。
我跪在地上,额头抵着地面,眼泪混着血往下滴。
“我不配……我真的不配……”
风忽然停了。
青衫身影出现在火畔。
梦引提着无焰灯笼,静静站着。
火光映不出他的影子,灯笼也不照地,就那么悬着,像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他没看我,目光落在苏晚身上。
低语响起,不大,却像钟声撞进我脑子里:
“她等的不是忏悔,是你记住,你曾亲手许她一生。”
我浑身一震。记忆炸开。婚礼前夜。我在书房。烛光摇曳。
手里拿着一枚婚戒,用小刀一点点刻字。
“苏晚,我永不离弃。
”
刀尖划进金属,发出细微的声响。
我刻得很慢,一笔一划,像在刻命。
她悄悄走进来,从背后抱住我,下巴搁在我肩上:“你说真的?
”
我转身,吻她:“比真金还真。
”
她笑了,眼睛亮得像星子。那天晚上我们没睡。
听着窗外下雨,相拥到天明。
她说:“明天就是永远了。
”
我说:“嗯,永远。
”
可后来我忘了。
在梦里,在现实,在一次次醒来又沉沦中,我把这句话忘了。我把她忘了。
我猛地抬头,看向火墙。张嘴,咬破舌尖。
鲜血喷出来,溅在手上。
我伸手进心口,抓住那团蠕动的黑花根茎,嘶吼着往外扯!
皮肉撕裂,血喷涌而出。
黑花被我硬生生从心脏里拽出来,带着血丝和碎肉,落在我颤抖的掌心。
花瓣张开,竖瞳冷冷地看着我。
我盯着它,像盯着我自己最丑陋的部分。
然后我举起它,狠狠砸向火墙!
“那我就把这句话,烧进轮回!”
轰。
火焰爆燃,瞬间吞噬黑花。
碳化,成灰,融入烈焰。
火墙中央裂开一道缝隙,隐约可见她焦黑的侧脸。
我跪着,喘得像条狗。
血从胸口往下淌,浸透衣服。
可心口那朵花,终于不再抽搐了。
我抬起头,看着缝隙后的她。她缓缓转头。空洞的眼望向我。
嘴唇干裂,声音轻得像风:
“……这次,你是来娶我,还是来杀我?”
我浑身发抖。泪水混着血往下流。
我想说话,可喉咙堵得厉害。
我只能双膝跪地,额头触地,用尽全身力气,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我来……完成我们的婚礼。”
话音落下。风停了。
火焰突然收敛,不再是毁灭之力,而是光。
金色的火苗温柔地舔舐焦土,残垣断壁在火中重组,砖石归位,彩带重挂,婚礼殿堂在烈焰中重建,比从前更辉煌,更完整。钟声响起。一声。两声。九声。
每一响都震得我骨头发麻。
梦境结构在颤抖,第八层的规则正在重启。
梦引提灯转身,退入黑暗。
青衫背影渐远,留下一句轻叹:
“第八层,启。”
我抬头。看见她伸出手。
指尖微颤,沾着灰,可她还是伸出来了。像在等我牵起。
像十年前,她第一次牵我手时那样。我动了。
想站起来,可腿软得撑不住。
我用手撑地,一点一点往前挪。火光映在她脸上。
焦痕还在,血还在,可她的眼睛,
好像有光了。
就在我指尖快要碰到她的瞬间。心口猛然一抽。剧痛炸开。
我低头,看见自己胸口还在流血。
可那血里,有一丝极细的黑线,正缓缓蠕动,往心脏深处钻。黑花的根。没死干净。还在跳。
像一颗不肯死去的恶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