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顺着那道幽蓝的螺旋阶梯往下走,脚步越来越沉。
石阶泛着冷光,像是浸在水里的骨头。
每踩一步,脚底就传来一阵轻微的震颤,像踩在什么活着的东西上。
空气越来越稠,呼吸都变得费力,声音也被吸走了,连自己的心跳都听不见。
我走得慢,不是因为怕,是因为这台阶在拖我。它不想让我下去。可我已经没得选了。
头顶那扇青铜门早已合死,退路没了。
梦引消散前的话还在耳边飘着:“这一层,她为你活着。”我不懂。我不想知道。
我只想知道苏晚到底想干什么。
我加快脚步,往前冲。
可越跑越慢,腿像灌了铅,又像陷进粘稠的油里。
脚抬不起来,呼吸开始发烫。
终于,前方的阶梯尽头断了。我扑了个空。
整个人向前栽去,失重感猛地攥住胸口。
风声在耳边响起,又很快弱下去,仿佛连空气都被抽干了。时间变慢了。
我能看见自己下坠的身体,像一片落叶,轻轻飘向地面。然后,落地。
没有撞击,没有疼痛。
身体像是落在一层温热的皮肤上,微微起伏,像在呼吸。
地面软得诡异,带着弹性,轻轻托住我。
我趴在地上,手撑着,慢慢抬头。四周全是花。
惨白的栀子花,密密麻麻,铺到天边。
花瓣肥厚,泛着月光似的冷光。
它们正疯长,茎秆“咔咔”拔高,一眨眼就到了一人多高,把我团团围住。
花苞层层绽开,香气猛地炸开,甜得发腻,又带着一股腐烂的腥气,直往鼻子里钻。我猛地捂住心口。疼。
那朵由痛生成的花,在我胸口剧烈抽搐,像是被人狠狠攥住又松开。
眼前一黑,幻象闪现。
我站在火场中央,怀里抱着苏晚。
她穿着婚纱,脸上有血,嘴唇动着,好像在说话。
我想听,可耳朵里只有火焰的轰鸣。
她抬手摸我的脸,指尖冰凉。
我低头吻她,唇齿间有铁锈味,是血。然后,火来了。
从她身上烧起来,顺着我的手臂往上爬。
我想甩开,可抱得更紧。
她在我怀里化成灰,只剩一件烧焦的婚纱,挂在我手上。幻象碎了。
我跪在地上,喘着粗气,冷汗顺着脊背往下流。花香还在,更浓了。
远处,花丛忽然分开。她走来了。
赤着脚,踩在灰烬上。
裙摆是白色的,沾着露水,可落下的灰烬一碰到布料,就开出新的花苞,一朵接一朵,沿着裙边蔓延。
她每走一步,脚下的土地就裂开细缝,钻出花茎,顶开花苞,绽出惨白的花。她还是那个样子。
长发披肩,眼睛清澈,嘴角带着笑。
那笑很轻,很软,像是十七岁那年夏天,她在图书馆窗边翻书时的样子。
她看着我,眼里没有恨,没有怨,只有我熟悉得心碎的温柔。“阿烬。
”她叫我的名字,声音轻得像风吹过纱帘,“你怎么才来?我等了好久。
”
我僵在原地,动不了。
我想跑,想躲,想把自己埋进土里。
可我的脚像生了根,钉在原地。
她走过来,伸手牵我的手。
指尖温热,掌心有薄茧,是写字留下的。
我猛地一抖,想抽回,可她抓得紧。“别怕。”她说,“我在呢。
”
这三个字像刀子,捅进我胸口。
我张了张嘴,喉咙堵得发不出声。
我想说“对不起”,想说“你快逃”,可一个字都说不出。她拉着我往前走。
花丛自动分开,让出一条小路。
路的尽头,一座玻璃花房悬浮在半空,离地三尺,由无数细藤缠绕支撑。
藤上开着花,花蕊是暗红色的,像凝固的血。
“你看,”她仰头指着,“这是我们说好要住一辈子的地方。你说过的。”
我喉头一紧。我说过。
现实里,婚礼筹备的那天晚上,我们坐在阳台上,喝着啤酒,看星星。
她靠在我肩上,轻声问:“以后我们住哪儿?
”\
我说:“盖个玻璃房子,种满栀子花,你愿意吗?
”\
她笑着点头:“嗯,住一辈子。”
原来她记得。可我不该让她记得。
花房的门自动打开,里面亮着灯。
不是电灯,是烛光,六根喜烛摆在骨瓷烛台上,火苗静静燃烧。
墙上挂着婚纱照,桌上摆着蛋糕,拱门上缠着彩带全是婚庆的布置。
可所有东西,都是骨瓷做的。
婚纱挂在衣架上,薄如蝉翼,触之冰冷。
蛋糕六层高,每一层都刻着“永不分离”,字迹工整得像刻碑。
桌上的酒杯盛着红酒,可那红太深,像血。
最中间,立着一面镜子。
我和她走进去,镜中映出我们的身影。
她还是那样,干净,明亮,像从未被伤害过。
可我,
我浑身一颤。
镜子里的我,皮肤皲裂,像是被火烤干的泥土。
双眼燃着幽火,嘴唇焦黑,嘴角裂开,露出森白的牙。
我像一具从火场爬出来的尸体,披着人皮,站在她身边。“怎么了?
”她回头,看见我脸色变了,轻声问。
我猛地后退,撞倒了烛台。
骨瓷碎裂,清脆的声音在花房里回荡。
烛火灭了,又瞬间重新燃起,火苗比刚才更旺。
“你……”我盯着她,“你看不见我吗?
”
她不解地看着我,眼神澄澈:“你是我阿烬啊,我一直看得见你。”
“我不是!
”我吼出来,声音嘶哑,“你忘了我做过什么?我杀了你!
我亲手把你推进火里!你明明记得!
你为什么装作不知道?”
她怔住了。
笑容一点点从脸上褪去,眼神从温柔变成茫然,再变成惊恐。
她往后退了一步,手指抓紧了裙角。
“不是我……”她摇头,“你说的不是我。我不认识那样的事。我没死。
我一直在这里,等你回来。
”
“你不该这样对我笑!
”我逼近她,声音发抖,“你不该装作什么都不记得!你恨我!你应该恨我!”
“不要说了!
”她捂住耳朵,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只知道我爱你!我只记得我爱你!
”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花田猛地一震。风停了。
花苞全部闭合,像拳头收紧。
空气中的甜香骤然转腥,像是腐烂的肉混着糖浆。
地面开始发烫,微微起伏的节奏变得急促,像一颗狂跳的心脏。
花房外,花瓣忽然离枝,如刀片般飞旋起来,割向我。
我抬手挡脸,手臂立刻被划出几道口子,血珠冒出来,滴在花茎上。
花茎猛地一颤,吸了血,瞬间抽出新枝,开出更大的花。
她哭着摇头:“不是我……不是我……”
我看着她流泪,心像被撕开。
我忘了疼,忘了血,忘了火,只想伸手擦掉她的眼泪。
我抬手,指尖刚碰到她的发丝。
“轰”的一声,一朵栀子花从她肩头炸开,火焰窜起,烧向我的手。
我惨叫一声,猛地缩手。
手掌焦黑一片,皮肉卷曲,可我顾不上疼,只死死盯着她。
她没动,也没看我受伤的手。
她只是轻轻抬起手,指尖抚过我的脸颊,冰凉。
“因为你说过,”她声音轻得像叹息,“爱我,就不该记得痛。
”
这句话落下的瞬间,整片花田静止了。风停了。火焰熄了。
飞旋的花瓣悬在半空,一动不动。
连地面的起伏也停止了,像一颗突然停跳的心脏。
我站在那儿,手还在疼,血还在流,可我感觉不到。
我只听见她的话,在脑子里一遍遍回响。
“爱我,就不该记得痛。
”
这是我……说的?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
我盯着她,想从她眼里找到答案。
可她看着我,眼神依旧清澈,没有恨,没有怨,只有我熟悉的、近乎偏执的爱。然后,她笑了。
那笑很轻,带着释然,像是终于完成了什么。
光芒从她体内透出,淡淡的,柔和的,像是晨雾中的阳光。
她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轮廓模糊,像要化进空气里。“阿烬。
”她轻声叫我,“我不恨你。
因为我只记得我爱你。”
“不要!
”我扑过去,伸手想抓住她。
可我只抓到一片布料。
一片婚纱的碎片,边缘染着暗红的血迹。
布料很薄,像是从她身上撕下来的。
她最后看了我一眼,眼里有笑,有泪,有千言万语,可她什么都没再说。然后,她散了。
像一缕烟,像一阵风,像一场醒不过来的梦。花房轰然崩塌。
玻璃碎裂,如泪滴坠落,摔成齑粉。
骨瓷家具寸寸断裂,喜烛熄灭,婚纱飘落,化作灰烬。
地面裂开,深渊暴露。黑暗中,传来笛声。
低缓,悠远,熟悉得让我浑身发冷。引风笛。梦引的笛声。它不在这里。
可笛声却从四面八方传来,像是从地底深处,又像是从我骨头缝里爬出来的。
我跪在废墟中央,手里紧紧攥着那片婚纱碎片。
浑身是伤,脸上有血,手掌焦黑,可我感觉不到疼。
我低头,翻过碎片背面。
一行细小的字迹,刻在布料上,笔迹很熟。是苏晚的。“第八层见。
”
不是梦里的苏晚。是现实中的她。她还活着。她还在外面。
她还在试图拉我回去。
可她为什么要写这个?她想告诉我什么?
“这一层,她为你活着。
”
梦引的声音忽然响起,不是从耳边,是从一片飘落的灰烬里传来。
那灰落在我的肩头,化作一句低语,极轻,极远,却清晰得刺进心里。我抬头。
深渊底部,黑暗中隐约可见一条螺旋路径,向下延伸,通向更深的地方。笛声还在响。它在指引我。
我慢慢站起身,把婚纱碎片贴在胸口,压在那朵由痛生成的花上。
风吹过,带着灰烬和残花。
我迈步,走向深渊入口。这一次,我不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