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踩进废墟的那一刻,脚底传来焦木碎裂的声响,像踩断了干枯的骨头。火把灭了。
另一个我站在三步开外,手里那簇火光忽然一抖,熄了。
他没动,只是看着我,嘴角还挂着刚才那点冷笑。
风一吹,他的身影就散成烟尘,飘在半空,又一点点聚拢。
不是人,是影子,是我想甩也甩不掉的念头。
身后那扇青铜门缓缓合上,没有声音,可我知道它关死了。退路没了。
天是橘红的,那种快烂透了的晚霞颜色,像是谁把整片天空涂成了血痂。
地上铺满了栀子花,全枯了,花瓣卷曲发黑,落下来就化成灰,可灰里又钻出新的花苞,一开,又是惨白一朵。
就这么一遍遍死,一遍遍活,没人埋,也没人烧。我往前走。走了十步。
抬头一看,还是刚才那棵老槐树,歪脖子,树皮裂成蛇鳞。
石碑立在底下,上面刻满了字,密密麻麻,全是同一句话:
\*\*你忘了我吗?
\*\*
我走近,手指蹭过石面。
那些字……是我的笔迹。我写的。
一遍又一遍,刻得极深,有些地方甚至崩了石屑。
喉咙又开始堵,像有东西从里面往上顶。
我张了张嘴,想骂,却听见自己发出一声轻笑,不是我的声音,是他的,另一个我的。我转身就跑。
脚踩在焦土上,每一步都陷下去,拔出来时带起一股灰。
心口那朵“花”随着步伐一跳一跳地胀,疼得我弯下腰,扶着膝盖喘气。可我不敢停。
我知道这地方不对劲,它在玩我,在绕圈子。
跑了不知道多久,眼前还是那座老宅。
灰墙塌了半边,门框歪斜,窗户空洞洞的,像瞎了的眼眶。
可它就在那儿,不远不近,无论我往哪个方向逃,它都出现在正前方。
我又试了一次,往左冲。
十步,二十步,拼命跑,肺像要炸开。
停下来,抹了把汗,抬头。老宅。正对着我。我低头看脚印。不是鞋印,是血印。
赤脚踩出来的,带着脚趾的纹路,一路延伸到门前。我脱了鞋。
脚底干干净净,没伤,没血。
可地上那串脚印,还在滴血。
我盯着它,忽然觉得脚底发烫,仿佛真的踩在刀尖上。
我慢慢走回老宅门口。
门吱呀一声,自己开了。屋里亮着灯。
不是电灯,是蜡烛,三根,摆在一张木桌上。墙上挂着婚纱照。
我和苏晚,笑得很傻,穿着租来的礼服,背景是海边栈桥。
那是我们说好要结婚那天拍的。
可照片里的我,脸正在变。
笑容一点点褪去,眼神冷下来,嘴角抽搐着,最后变成一个讥诮的弧度。
而苏晚……她还在笑,可眼角流出血泪,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相框玻璃上,啪嗒一声。我伸手去碰。
指尖刚触到镜面,眼前一黑。实验室。深夜。
苏晚坐在电脑前,背影单薄。
屏幕蓝光映在她脸上,照出眼下的乌青和干裂的嘴唇。
她手指在键盘上敲,慢得像在刻字。
【第七次脑波同步进行中】
进度条卡在97%,一动不动。
她咬了咬嘴唇,把电极重新贴紧太阳穴,另一端连着我病床上的接口。
她按下回车,轻声说:“第七次……必须成功。
”
她抬头看了眼床头柜上的相框,是我们那张婚纱照。
她伸手摸了摸玻璃,声音忽然轻了,像是怕惊醒什么:“林烬,这次我不会再让你走了。
”
她闭上眼,按下启动键。
泪水滑下来,砸在键盘上。画面碎了。
我跪在地上,胸口像被铁钳夹住,喘不上气。
冷汗顺着额头流进眼睛,刺得生疼。
原来不是我在梦里逃。
是她在现实里,一遍遍把我拉回来。
她的“拉”,是用命在绑。
她的“救”,是让我永远活在她的记忆里,哪怕那记忆已经扭曲成地狱。
我撑着地板站起来,指甲抠进木缝。
屋里那股味儿又来了,栀子花香,浓得发苦,甜得发腥。
八音盒的声音响起来。很轻,从墙角传来。
一台老式机械八音盒,半埋在土里,铜壳锈了,盖子裂了条缝。
里面的齿轮转着,发出咔哒、咔哒的响,旋律是我熟悉的。
是我们初遇那天,街角咖啡馆外放的曲子。我猛地捂住耳朵。
可声音是从里面传来的。
从我脑子里,从我骨头缝里爬出来的。
我冲过去,一脚踢翻八音盒。
它在地上滚了两圈,停住,音乐没断,反而更清晰了。“别碰它。”一个声音说。
梦引站在屋檐下,青衫没动,灯笼浮在他身侧,蓝火静静燃烧。
他没看我,只把一支笛子放到唇边。引风笛。
通体漆黑,像用烧焦的骨头雕的。笛声响起。
和八音盒的旋律一模一样。
一瞬间,整个庭院震动起来。
所有枯萎的栀子花突然抬起头,花瓣朝向老宅,像被什么牵引着。
灰烬悬浮在半空,风停了,可花枝轻轻摇晃,仿佛在鞠躬。
梦引收笛,声音淡得像雾:“这一层,花开不记年。
”
我冲他吼:“你想让我看到什么?!我已经看到了!
她不肯放我走,行了吧?
她要把我锁在她的梦里,一遍遍折磨,我都懂!
”
他静静看着我,眼神像看一个哭闹的孩子。
“你看不见的,”他说,“不是她忘了你,是你不肯记得。”
我愣住。“记得什么?
”我声音发抖,“记得我杀了她?
记得我亲手把她推进火里?记得我是个混蛋?
”
“记得她为你活着。
”他说完,身影开始变淡。“等等!
”我扑过去,“什么叫她为我活着?她不是想杀我吗?她不是恨我吗?”
他没回答。
人已消散,只剩那盏灯笼浮在空中,蓝火微弱地摇着,照见我满脸是汗,眼里全是血丝。我转身,冲出老宅。
院子里,另一个我站在老槐树下,手里拎着那台八音盒,轻轻晃着。“你逃不掉。
”他说,“你以为你在跑,其实你在她的心跳里走路。
”
我冲上去,一把将他撞倒。
他摔在花堆里,没叫,只是笑。“你心疼她。
”他仰躺着,看着我,“每次她哭,你都想伸手。可你不敢。
因为你怕,你一碰她,火就起来了。”
“闭嘴!
”
“你怕的不是火。
”他坐起来,拍了拍灰,“是你自己。
是你明明爱她,却亲手烧了她。”
我抬手打他。
他不躲,一拳砸在脸上,头偏了偏,嘴角渗出血。可他还在笑。“打啊。
”他说,“打死我,你就解脱了?
可你知道吗,你打的每一拳,都是她夜里守在你床边,替你挡掉的噩梦。”
我僵住。
脑海里闪过画面:昏暗病房,苏晚趴在床沿睡着,手里还攥着监测仪的线。
她脸色苍白,嘴唇发紫,像是熬了好几天。“她第七次进来了。
”他轻声说,“每一次失败,她就老一岁。可她不退。
她说,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林烬就不能丢。”
“我不值得!
”我吼出来,声音嘶哑,“我不配!我是个杀人犯!我烧了她!我杀了她!
”
“那你为何还活着?
”他忽然抓住我衣领,把我按在树干上,“因为她没放手。
她把你的心挂在胸口,用体温焐着,哪怕它已经冷透了。
”
我喘着气,想推开他,可手发抖。“她爱你。
”他盯着我眼睛,“所以让你一遍遍死。你以为逃就能解脱?
可她活着的意义,就是你在梦里醒不过来。
”
我脑袋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砸中。爱我?所以让我死?一遍遍?
我松开手,踉跄后退,抱住头蹲下。
“我不值得……”我喃喃道,“我不配被她记住……我不该回来……我不该醒来……”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推她下去?
”他站在我面前,声音冷下来,“你说‘你若不死,我如何新生’你想要新生,就要她死。
可现在,她死了,你却不想活了?
”
我猛地抬头,眼睛充血:“因为我错了!我他妈全错了!
”
“那就忘掉她。
”他冷笑,“撕了心,烧了魂,彻底消失。
看她还能不能把你拉回来。”
我盯着他。
然后,我一把撕开自己衬衫。
扣子崩飞,布料撕裂。
我抓向心口,指甲抠进皮肉,疼得浑身发抖。可我不停。
幻想中,那朵由痛生成的栀子花,正在我胸口疯长。
花瓣一片片绽开,洁白如雪。然后,染红。
血从花心涌出,顺着茎脉往下淌,滴在地面,溅起灰烬。
花越开越大,枝干刺破皮肤,伸向天空。庭院忽然静了。风停了。灰烬悬在半空。
连那低频的嗡鸣也戛然而止。时间被钉住了。
老槐树轰然断裂,树干从中裂开,露出里面发黑的芯,像烧焦的血管。
根须暴起,扭动着插入大地,像是在挣扎。地面裂开一道缝。
幽蓝色的光从下面涌上来,照亮我满脸是血的脸。
一道螺旋阶梯,缓缓从深渊中升起,石阶泛着冷光,通向看不见的深处。
梦引最后出现在阶梯口。
他提着灯笼,青衫如烟,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这一层,她为你活着。
”
话音落,他身形涣散,化作一缕青烟,融入灯笼。
蓝火轻轻一跳,熄了。世界彻底安静。
然后,一个声音从阶梯底部传来。
很轻,很熟,带着疲惫,却温柔得让人心碎。
“林烬,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
我盯着那幽蓝阶梯,手指还在发抖。可我没有后退。
我知道,这一次,我必须走下去。
哪怕尽头是她燃烧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