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内容\]
雨水顺着发梢往下淌,滴在邀请函上。纸面洇开一小片深色,像块陈旧的疤。
我没抖手,也没避雨。就这么站着,“回音穴”三个字悬在头顶,灰漆木匾,没灯。门缝里漏出一点光,很淡,照不到我脚边。
指腹划过纸页边缘。坐标、时间,字迹压得很实,一笔一划都像刻进去的。不是打印,是手写的。我认得这力道——林晚舟写字时总像在凿石头,慢,狠,不回头。
三年前那晚,她也这么递过东西给我。
那时我在剪辑室,屏幕还亮着。全球直播断了,只剩黑屏和残余的电流声。我坐在那儿,耳机没摘,一遍遍回放那段音频:《心跳指令》原版哼唱,沙沙底噪,他没哭,也没喊,只是唱,像小时候那样,轻轻贴着我耳朵唱。
我第一次听完整首。
也是第一次听见自己在背景里——极轻的一句和声,藏在他换气的缝隙中,连我自己都忘了录过。
门外有脚步声。轻微,但节奏熟悉。我没动。
林晚舟站到我身侧,没撑伞,风衣领子竖着,遮住半张脸。她看了我一眼,又看向门。
“你来了。”
我没应。
她伸手推门。金属铰链发出低响,像老骨头被拉开。里面的声音立刻涌出来——大提琴,单音拉长,沉得能压进胸口。不是旋律,是呼吸,是心跳前那一瞬的停顿。
展厅空得吓人。
白墙,白地,天花板高得看不见灯源。中央只一把木椅,孤零零摆在那儿,像被遗弃的证物。椅子上放着一副黑色耳机,磨了边,左耳罩裂了道口子,用透明胶带缠了几圈。
我认得这副耳机。
七年前,他舞台摔倒,耳返飞出去,砸在台阶上。工作人员捡回来,说坏了。他没换,自己修的。胶带就是那时候贴的。
现在它就放在那儿,连着一根线,埋进地板,看不见尽头。
我往前走。鞋底在地面留下湿痕,一步,一步,声音被空间吞掉大半。备用耳机挂在墙侧铁钩上,黑色塑料壳泛着旧光。我盯着它看了几秒,抬手取下。
戴上的瞬间,音乐变了。
前奏还是大提琴,但多了钢琴,一个音一个音点进来,像夜里走路踩碎的枯叶。然后,男声响起。
是我。
“你看我,我看你,十年如一。”\
“我不说,你不懂,但我在听。”\
“……”\
“这次,轮到我了。”
声音被处理过,压低了些,尾音拖得更长,南方口音比平时明显。可那是我的语气,我的停顿,我读词时不自觉的吞音方式。连换气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我站在原地,没动。
歌继续往下唱。\
“每夜重录你写的歌,在你睡着后,把和声藏进备份文件夹。”\
“你说沉默是保护,可我听见了,你喘气时都在念我名字。”
我手指猛地收紧,指甲掐进掌心。
这不是公开作品。\
这不是我能授权的内容。\
这是私录。
五年前冬天,我租的房子暖气坏了一周。夜里冷得睡不着,就开了电脑,戴上麦克风,一遍遍录《心跳指令》的和声轨。不是为了发布,不是为了合作,只是……想参与进去。哪怕只是声音,哪怕只是藏在文件夹最底层。
我录完就删了云端备份。\
本地文件加密,路径混淆,连我自己都要翻三层文件夹才能找到。\
我以为没人知道。
可现在,它在这儿。\
被编成曲,被配器,被唱出来。\
像一场审判,用我最真实的声音当证词。
展厅角落传来轻微动静。我偏头看去,摄像头红灯一闪,又灭。监控。
画面切过去:一对年轻男女刚摘下耳机。女孩眼眶红着,低头擦眼角。男孩搂她肩膀,皱眉:“这声音……是真人录的吧?不像演的。”\
“太真了。”女孩喃喃,“像一个人在跟自己说话,痛得说不出话那种。”
另一侧,一个穿冲锋衣的男人蹲下身,仔细看地面。阴影里,一行极小的字刻在地板接缝处:《回应》。\
他念出来,声音不大:“回应?回应谁?”
没人答。
我收回视线,盯着那把椅子。
它不是道具。\
它是具象。\
是我们十年关系的实体——空着,等人坐,却又没人敢碰。
脚步声从背后靠近。不急,也不远。\
林晚舟走到我斜后方,停住。\
她没说话,手里多了一个U盘,黑色,贴着标签。
她递过来。
我没接。
“你哥哥没等你回应。”\
她声音很平,像在陈述天气。\
“但他留了位置——你敢坐吗?”
我看着那椅子。\
木头颜色旧了,边缘有磨损,像是被人坐过很多次。\
可我知道,它一直空着。\
就像那些年,我每次回家,客厅沙发永远空着一边。\
他不说,我不问。\
我们都以为沉默是保护。
现在,椅子空着。\
耳机放着我的声音。\
歌名叫《回应》。\
而问题落在我身上:你敢坐吗?
我不敢。
我转身,朝门口走。
手碰到金属门把时,冷意刺进来。像小时候发烧,他摸我额头,手也是这么凉。
音乐正唱到最后一句。\
“这次,轮到我了。”\
我的录音混在里面,微弱,却清晰。\
我能听出那是哪一版——2018年12月3号凌晨两点十七分,我喝了半瓶药酒,嗓子发哑,录了十三遍才满意那一句和声。
现在它被放大,被重复,被全世界听见。
我闭上眼。
羞耻像潮水,漫上来,淹到喉咙,又慢慢退去。\
留下的是沙地,是裸露的壳,是那些我以为藏得很好、其实早就被看见的东西。
原来我一直都在说。\
用沉默的方式。\
用备份文件夹的方式。\
用深夜独坐、一遍遍重录他写给别人的歌的方式。
门开了。\
外面是夜,雨停了,地上积着水,映着月光。
我走出去,没回头。
三秒。\
我站在门口,没动。
身后,音乐渐弱。\
大提琴最后一个音,拉得很长,像不肯结束。
我开口,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带走。
“……替我谢谢他。”
没等回应,我抬脚往前走。
身后,展厅灯开始暗。\
一盏接一盏,从内往外,像送行。
监控画面切换:天花板角落,红灯持续闪烁。\
镜头锁定我背影,一步一步,走向出口。\
雨水从屋檐滴落,砸在肩上,我没避。
另一角弹出小窗:【用户GZY 近三月夜间访问记录:17次】\
时间戳密密麻麻,全是凌晨1:00至3:30之间。\
IP地址显示为同一设备,未登录账号,但系统自动识别身份。\
最后一次,是昨天凌晨2:15,停留47分钟,全程静默,未触碰任何展品。
画面定格。\
我的背影即将消失于门框。\
月光照在湿地上,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条断掉的线。
椅子上,U盘静静躺着,标签朝上。\
“禁忌频率\_终章”。
林晚舟走进画面,没看监控,只是伸手,将U盘轻轻推进耳机下方,埋进阴影里。
她站了几秒,转身离开。\
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
音响里,《回应》重新开始播放。\
第一个音符落下时,展厅彻底黑了。\
只有摄像头红灯,一闪,一闪,像在呼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