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内容\]
铁门上的锈渣蹭在我袖口,像干掉的血。我没擦。
风从工业区废墟的裂缝里钻出来,带着铁皮棚屋的颤音。我站了快十分钟,手一直按在门把上。不是犹豫,是身体记得——小时候母亲带我来这儿,总让我先摸一下门,说金属导电,能把她值班时录不进去的声音传给我。
那时我不懂。现在懂了。有些话,正常频道播不了。
我推门。铰链“嘎——”一声,和展厅那晚一模一样。脑子里突然闪过林晚舟递U盘时的眼神。她没说话,可我知道她在等什么。不是答案,是动作。
控制室的灯没亮。月光从破窗照进来,斜切过半张操作台。灰尘铺得厚,可中间那块是空的,干净得像是每天有人擦。我走近,指尖划过去,没留下痕迹。台面摆着一台老式录音机,型号早就停产了。旁边放着纸杯,边缘有牙印,杯底还剩一点冷咖啡。
我认得这杯子。三年前在剪辑棚,沈星则偷偷塞给我的。蓝色条纹,连锁便利店限量款,全市只剩两家店卖。他跑了七十公里,就为了买一杯我不喝的冰美式。
我蹲下身,发现录音机连着一根线,埋进地板缝隙。另一头通向墙角的信号箱。箱子外壳烧过,焦黑一片,但指示灯还在闪,绿的,一下,一下,像在呼吸。
U盘还在我手里。黑色,贴着标签:“禁忌频率\_终章”。我盯着它看了几秒,插进录音机侧面的接口。
机器“滴”了一声。屏幕亮起蓝光,没有菜单,没有选项,直接开始播放。
音频里是个少年的声音。十七岁,嗓子哑,带着烧后的毛刺感。他在哼一段旋律,断断续续,中间夹着咳嗽。
“哥……你听……我改了副歌……你一定会喜欢……”
我膝盖一软,整个人滑坐在地。
是沈星则。病中。那年他高烧四十度,住院七天,我一次都没去看过。节目组说他状态不稳定,建议我回避。我听了。我说工作忙。我说不想影响他发挥。其实我只是怕。
怕他看我。\
怕我看他。\
怕我们之间那些不该有的东西,在病房里破土而出。
可他在这时候写歌。不是写给粉丝,不是写给舞台,是写给我。他一遍遍试唱,每句都不顺,却坚持录完。我能听出他换气时的疼,听出他手指在床沿敲节拍的节奏——那是我教他的,小时候哄他睡觉用的。
录音继续。他突然停下,喘了口气,轻声说:“哥,你说沉默是保护……可我不想藏了。我想让你听见。”
然后是更久的静默。只有呼吸。沉重,艰难,像拖着铁链走路。
我摘下耳机,一只耳朵贴在录音机外壳上。金属冰凉,可我听见了里面磁头转动的声音——细微,固执,像某种不肯停下的心跳。
音频接近尾声,突然插入一段电子音,冰冷清晰:
“当前直播信号源:回音穴地下三层B区。坐标锁定中。心跳频率同步率:98.7%。”
我猛地抬头。
展览不是终点?\
是起点?
我掏出手机,手指发抖,点开通讯录。那个号码,存了十年,标着“小星”,却从来没拨通过。节目组说他电话永远占线,经纪人说他拒接私人来电。我信了。我以为他终于学会放手了。
可现在,我按下了拨打。
接通了。
没有铃声,没有提示音,直接接通。
没人说话。
背景里有声音。大提琴,单音拉长,低得能压进肋骨。还有一个“滴——”声,规律,稳定,间隔0.8秒。
我浑身发冷。
这频率……和十三年前,母亲临终监护仪的心跳声,一模一样。
我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堵着,像塞了团烧过的磁带。我想问他是不是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算准了我会来这里,会听到这段录音,会被这个频率钉在原地。
可我没问。
因为就在那一刻,我听见了——从电话那头,极轻的一句和声,浮在大提琴的缝隙里。
是我的声音。2018年版。沙哑,隐忍,藏在他换气的瞬间。
《心跳指令》的备份文件。
我录了十三遍才满意那一句。喝了半瓶药酒,嗓子发炎,却还是录到凌晨。录完就删了云端,本地文件加密三层。我以为没人知道。
可他听见了。\
他记住了。\
他把它编进了自己的心跳里。
我靠着墙,慢慢滑坐到地上。后脑撞上操作台边缘,有点疼,可我不躲。我想让这疼清醒一点,让我看清自己这十年到底在干什么。
不是保护。\
是逃避。
每次他靠近,我都说是“影响事业”。每次他示好,我都说是“公众误会”。每次他喊“哥,你看我”,我都转开脸,说“别闹”。
可他没闹。\
他是真的在求救。\
而我,是那个把他推回深渊的人。
手机还贴在耳边。通话没断。没人说话。可我能听见他的呼吸,和他的心跳频率,和大提琴,和母亲临终时的监护仪,全部叠在一起,像一场跨越十三年的合奏。
我突然明白了。
这不是报复。\
不是曝光。\
不是逼迫。
这是召唤。
他用母亲的声音当引信,用我的私录音当钥匙,用这场展览当门,就为了让我走到这里,站在这座死掉的广播站里,听见他从未停止的心跳。
我摘下耳机,手指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录音笔。黑色,磨了边,用了十年。里面存着三百二十七条音频,全是《心跳指令》的和声轨。不同年份,不同嗓音,不同情绪。有喝醉的,有发烧的,有哭过的。我录了,又删,删了,又录。像一种自我惩罚。
从没敢发过。\
从没敢让他听见。
我点开最新一条,准备上传。系统弹出确认框:
“确定将【私藏和声\_20181203】广播至开放网络?不可撤回。”
我盯着屏幕。
想起十六岁那年,他第一次钻进我被窝。夜里打雷,他缩在我背后,小声说:“哥,你看我。”\
我没回头。我说:“睡你的。”\
可我睁着眼,听了一整夜他的呼吸。
想起他出道那天,我在后台角落看他彩排。他突然转身,隔着人群望过来,笑了。\
“哥,你看我。”\
我低头看手机。\
可我记住了他笑的样子,像刻进骨头。
想起五年前冬天,我半夜录和声。录完放了一遍,听见背景里有极轻的一句:“……我也在听你。”\
那是我无意识说的。\
可他说了,我就信了。
我按下“确定”。
上传进度条缓缓推进。0%……10%……50%……
窗外,雨又来了。比先前更猛,砸在铁皮屋顶上,像千军万马奔腾。一道闪电劈下来,照亮控制室四壁——墙上贴满了东西。分镜稿、剪辑片段、舞台摔倒的慢动作标注……全是关于我和他的。被剪掉的访谈,未公开的后台录像,连我低头系鞋带的角度都被标记了“情感波动点”。
这不是偷拍。\
这是考古。
他把我丢掉的一切,一片片捡回来,拼成一幅完整的画。画里没有哥哥,没有弟弟,只有一个名字:沈知年。
80%……90%……
手机震动。新消息。
林晚舟。
“他给你留了频道,但开关在你手里。”
没有称呼,没有标点。像一句遗言,也像一句赦令。
100%。
上传成功。
屏幕跳出提示:“广播已发送。信号塔启动中。”
我冲出控制室。
暴雨如注。我站在天线塔下,抬头看。锈蚀的金属在雨中泛着暗光。突然,塔顶红灯一闪,由灰转绿,开始旋转。电流声嗡嗡响起,像老式收音机调频时的杂音,可渐渐地,那声音变成了旋律——大提琴,单音拉长,接着是钢琴,一个音一个音点进来,像夜里踩碎的枯叶。
然后,男声响起。
是我的。
“你看我,我看你,十年如一。”\
“我不说,你不懂,但我在听。”\
“……”\
“这次,轮到我了。”
歌声混着雨声,顺着信号波,传向未知的远方。
我站在那儿,没动。雨水灌进领口,顺着脊背往下流。我想起母亲最后一天,她躺在病床上,手已经抬不起来,却还是指着广播站的方向,说:“有些声音……必须传出去。”
那时我不懂。\
现在懂了。
有些爱,生来就在禁区。\
可禁区不该是终点。\
是起点。
我掏出手机。通话界面还在。\
“连接中……”\
没人挂断。\
也没人说话。\
可我知道他在听。
我张嘴,想说什么。\
最终没出声。\
只是把手机贴在胸口,像小时候他靠在我肩上看星星那样。
屏幕忽然一闪。
显示器自动切换画面。\
黑屏片刻,跳出一行白字:
“欢迎加入,禁忌频率。”
下方小字浮现:\
“本次广播由用户GZY发起。在线接收端:1。”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然后,我转身走回控制室。
U盘还插在录音机上。我拔出来,翻到背面。标签不知何时变了。\
“禁忌频率\_终章”几个字还在,可下面多了一行小字,手写体,墨迹很新:
【心跳指令·重谱版】\
作者署名:沈知年\
创建时间:此刻
我看着那行字,手指慢慢收紧。
控制室灯光彻底熄灭。\
只剩屏幕幽光,映着我半张脸。\
我看见了自己。\
不再是那个躲在沉默背后的兄长。\
是终于敢署名的,爱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