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内容\]

光劈进来的时候，我还在数呼吸。

一吸，一呼。像小时候在医院走廊，蹲在母亲病房外，用铅笔在本子上画竖线。一条是她吸气，一条是她呼气。我数着，怕哪一下停了。

现在我也在数。不是她的，是我的。每一次胸口起伏，都像在回应那个藏在数据深处的人——他知道我醒了，知道我站在这儿，知道我穿上了这件外套。

灰的。旧得发白，领口翘起，袖子盖过手心。

窗帘被我扯开后就没再动过。整面墙暴露在晨光下，像一张被揭开的创可贴，底下是腐烂多年的伤口。那些分镜图，一张张贴满墙面，全是我们彩排的画面：他侧头看我，指尖擦过我手背，影子重叠在地板上，像两个人长成了一棵歪脖子树。

弹幕不动了。

不是卡了，是集体沉默。

「他看见了」三个字浮在屏幕中央，像钉子钉进我的眼眶。

我盯着那行字，没眨眼。我知道是谁打的。不是观众。是那个躲在后台、操控一切的人。他在等我说话。可我张不开嘴。喉咙里堵着十年前的雪，化了也还是冷的。

手机躺在桌上，倒计时跳着：**00:29:58 → 00:29:57**

一秒，又一秒。

直播在线人数涨到一百二十万。没人说话，没人刷礼物，连表情包都没有。整个房间安静得能听见硬盘运转的声音。

我转身走向电脑，手指悬在关机键上。只要按下，就能切断信号源。哪怕只是拖延几秒。

可鼠标点下去的瞬间，弹窗跳出来：

【权限锁定｜系统级保护中】

下面一行小字：\

【资料包解锁倒计时｜00:29:40｜不可中断】

我盯着那串数字，忽然笑了。笑得肩膀发抖。

他早就算好了。从我烧纸那一刻起，从我穿上外套那一刻起，我就已经站在了他的舞台上。

我不是观众，也不是主持人。

我是展品。

我慢慢走回椅子边，坐下。布料摩擦声很轻，但我知道有人在听。说不定此刻正有AI在分析我的心率、坐姿倾斜角度、手指抖动频率。

我抬起手，摸了摸外套袖口内侧。

“TZ-01”。

刺绣还在，边缘有点脱线。我用指甲轻轻刮了一下，线头断了，飘下来一点。

我记得那天。二零一四年冬天，乐队解散前最后一场演出。我们三个穿一样的外套上台，定制款，全球三件。主唱后来跑了，说是受不了圈内浑水。另一件不知去向。我以为只剩我这一件。

可沈星则昨天在彩排间说：“哥，你这件，和我那件是一对。”

我没理他。

现在我想起来了。那年他住院，我去探望，他躺在病床上，手腕挂着点滴，身上盖的被子底下，露出一角灰色布料。

是我这件。

我说你怎么拿走的？

他说：“你睡着的时候，我偷偷塞进书包的。”

我当时骂他神经病。

现在我知道了。他不是偷。他是救。

救一个不肯承认自己冷的人。

车载电台放着《心跳指令》demo。

林晚舟的手指搭在方向盘上，跟着节奏轻轻敲。不是鼓点，是副歌前那段钢琴爬音。她记得每一个错拍。那是沈知年早期编曲的习惯——紧张时会多按半拍，像急着逃开什么。

U盘挂在音响口，黑色外壳，侧面刻着“TZ-01”。她没插进去播放，只是让它挂着，像一枚信物。

雨开始落了。

第一滴砸在挡风玻璃上，啪地炸开。她没开雨刷，就看着那道水痕慢慢往下爬。

手机震了一下。

【访谈预载完成｜嘉宾终端已激活】

她瞥了一眼，锁屏。

后视镜里映出她的眼睛。三十岁以后，她学会了不让自己心软。可这次不一样。这次她知道自己点的火，会把两个人都烧死。

但她还是来了。

车拐进老城区巷道，轮胎碾过湿漉漉的石板路。一栋六层旧楼出现在前方，三楼窗户亮着灯。

她停好车，拿起伞。

黑伞，骨节老旧，撑开时发出轻微的“咔”声。

她抬头看了眼那扇窗。

灯亮着，窗帘拉开了一半。

她知道他在里面，穿着那件灰外套，站在光里，像一尊等判决的雕像。

她低声说：“你写了这首歌，你以为是你一个人的秘密？”

声音很轻，像是问自己。

然后她收声，推门下车。

雨水立刻打湿了她的肩头。

她没管，一步步走上楼梯。

脚步声很稳，三下一层，节奏像心跳。

我在屋里听见了。

不是靠耳朵。是靠身体。某种东西在我骨头里共振，告诉我——她来了。

我没起身去开门。

门没锁。我知道她会进来。

我盯着电脑屏幕。后台页面自动刷新，跳出一条新提示：

【临终视频｜生物识别匹配成功｜预加载启动｜进度条：37%】

我猛地坐直。

不可能。

那段视频加密级别是五级，需要指纹、声纹、面部三重验证才能打开。我从没单独解锁过它。每次都是和他一起，在私密空间，面对面。

可现在它自己加载了。

进度条缓慢推进：41% → 45% → 52%

画面开始浮现。

病房。黄昏色滤镜，镜头微微晃动。是偷录的。角度很低，像是藏在床头柜缝隙里。

母亲躺在那里，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呼吸机滴滴作响，节奏比她自己的呼吸还快。

我屏住呼吸。

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她的手会抬起来。指向镜头。口型会动。

可我没准备好。

我还没想好怎么面对那句话。

“你要替我……好好爱他。”

这句话像刀子，在我脑子里划了十年。我把它压进最底层，用工作、用冷漠、用“我只是个哥哥”的谎言一层层埋起来。

可它一直活着。

在每一段我写给他的旋律里，在每一个我靠听他呼吸入睡的夜晚，在每一次他喊“哥，你看我”时，我喉咙发紧的瞬间。

加载到68%，画面突然清晰。

她的眼睛睁开了。

浑浊，但有光。

她的手缓缓抬起，枯瘦的手指穿过空气，像要抓住什么。

然后——

她看向镜头。

不，是看穿镜头。

看进我的眼睛。

嘴唇微动。

无声。

但我读出来了。

“你要替我……好好爱他。”

我整个人往后一仰，撞在椅背上，发出“咚”的一声。

不是痛。是窒息。

我抓着外套袖子，指节发白。布料贴着手腕，温的。像刚被人脱下来不久。

窗外雷声滚过。

我喘不上气。

不是因为那句话。是因为我知道——这段视频，从来就不只是给他看的。

她是说给我听的。

她知道我会看。知道我躲了十年。知道我一边照顾他，一边否认自己有多在乎。

她临死前最后一口气，是冲着我说的。

她要我爱他。

不是作为弟弟。

是作为……我能成为的任何人。

我猛地站起来，冲进书房。钥匙在抽屉第二格，生锈了，拧了三次才打开。

硬盘藏在旧乐谱盒底下。黑色，无标识。接口氧化发绿，我用袖子擦了擦，插上去。

连接失败。

重试。

再失败。

第三次，屏幕闪了一下，跳出文件夹。

【心跳指令｜原始创作】

我点开。

扫描件，泛黄纸张。我认得这稿纸，大学时期音乐系专用，左下角有校徽水印。

旋律是初版，比现在流传的简单得多。没有电子混音，没有副歌爆发，只有一段钢琴循环，重复七遍。

我翻页。

背面有字。

手写体，我的笔迹。

“这首歌，是写给醒不来的人。”

我盯着那行字，全身血液往下沉。

醒不来的人。

是他吗？

那年冬夜，他高烧到四十度，神志不清，嘴里哼着我写的调子。我坐在床边，写下了第一个音符。那时我以为我在记录他的呼吸。

可现在看——

我在求他醒来。

像求一个恋人睁开眼睛。

我手指发抖，点开下一个文件：【录音备份｜20181224】。

日期很熟。

那是跨年夜。他发消息说不想参加公司晚会，问我能不能去录音棚。我说不行，我有事。

但他还是去了。

我后来才知道，他一个人在棚里待到凌晨三点。监控显示他录了十几遍《心跳指令》，每次都唱到哽咽。

我以为他是情绪失控。

现在我点开音频。

播放。

前奏是钢琴，我的编曲。他开始唱。

第一段完。

然后——

第二个声音进来了。

轻，稳，压在他声线下方。

是和声。

是男声。

我听出来了。

是我。

我猛地捂住嘴，没让自己叫出声。

我没去过那天的录音棚。我发誓我没去过。

可这是我的声音。我的音色，我的换气习惯，我唱和声时轻微的鼻音。

我反复播放那段。

一遍，两遍，三遍。

他在唱，我在和。

像我们从未分开过。

像我们一直是两个人在唱歌。

我瘫坐在地上，硬盘还连着，屏幕亮着那行信息：

主声部：沈星则｜辅声部：沈知年｜录制时间：2018年冬夜｜地点：未识别录音棚

未识别。

不是我们常用的棚。

不是公司备案的场地。

是私人的。

是谁安排的？

我突然想起那天晚上。我确实出门了。说是去见制作人，其实……我走到半路折返了。因为我梦见他一个人在黑暗里唱歌，没人听。

我回到工作室，打开远程录音系统。

我听见了。

他唱第一句时，我打开了麦克风。

我没说话。

但我唱了。

用最低的声音，混进背景里。

我以为没人知道。

我以为那只是一次远程技术测试。

可他存下来了。

他把我的声音，和他的，合在一起。

他早就知道。

他知道我一直都在。

敲门声响起。

三下。

节奏稳定。

像心跳。

我没动。

门把手转动。

门开了。

林晚舟站在门口，黑伞滴着水，肩头湿了一片。她没说话，目光扫过房间：贴满分镜图的墙，飘在空中的纸屑，我身上的灰外套。

她看见了所有。

她一步步走进来，鞋底在地板上留下浅浅水痕。

走到我面前，停下。

从颈间取下U盘，放在桌上。

“TZ-01。”她说，“你写歌的时候，他就坐在你旁边。你不记得了？”

我摇头。

“你记得的。”她声音很轻，“只是你不愿意承认。你怕一旦承认了，你就不再是那个‘只负责保护’的哥哥。”

我低头，看着自己手。

还在抖。

“你知道他为什么非要这次访谈吗？”她问。

我没答。

“因为他知道，如果你不出面，这段视频会被当成他单方面的执念。媒体会说他精神不稳定，利用亲情炒作。可如果**你**开口——”

她停顿。

“——那就不是疯话。那是真相。”

我闭上眼。

听见自己心跳。

咚。咚。咚。

和CD机里那段旋律，终于对上了。

我站起来，走向麦克风支架。

提词卡还插在上面。

白纸黑字：

“感谢弟弟一直以来的支持”\

“我们感情一直很好”\

“希望他未来幸福”

全是假的。

全是逃避。

我伸手，一把扯下。

纸张在手里皱成一团。

我没犹豫。

撕。

一道，两道，三道。

纸片从指缝间滑落，被风吹起，飞进光瀑里，像一场微型雪崩。

它们落在地板上，落在键盘上，落在那张写着“醒不来的人”的手稿上。

林晚舟没动。

她看着我，眼神平静，像看着一个终于拔掉输液管的人。

窗外风更大了。

乌云压城，天色暗得像傍晚。

雨点开始砸窗，噼啪作响。

我站在原地，外套穿在身上，手垂在两侧。

手机屏幕亮着。

倒计时：**00:29:30**

直播人数：**1,034,882**

弹幕依旧凝固：

「他看见了」

林晚舟轻声说：

“现在，全世界都该听你说了。”

我没看她。

我只看着镜头。

那个藏在空调孔里的红点。

它还在闪。

像呼吸。

我张嘴。

没出声。

但我知道——

下一秒，我会。

虚拟后台，暗室。

系统日志自动滚动。

一条新记录闪过：

【IP接入｜来源：未知（加密代理）｜上传文件：《心跳指令》\_duet_vocal_20181224.mp3】

文件名闪烁三秒，自动入库。

无人审核。

声纹分析报告弹出：

主声部：沈星则｜辅声部：沈知年｜置信度：99.8%\

录制时间：2018年12月24日 23:47\

地点：未识别录音棚（GPS偏移）\

备注：双人同步呼吸频率匹配度达92%，非同期录制可能性低于0.03%

屏幕暗下。

只剩一行小字，缓慢闪烁：

“你们，早就唱过这首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