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的光不是光,是灰。
它从窗帘缝里渗进来,薄得像一层蒙在眼球上的膜。外面扫帚划过地面的声音断断续续,一下,又一下,像有人在敲我脑袋。我没睡。一夜都坐在这儿,盯着屏幕底部那行字:“哥,你看我。”手写体,笔锋微颤,像他十六岁发烧时写的请假条。
CD机还在转。最后一段钢琴音循环了不知道多少遍,频率和我心跳对上了。一拍,一拍,往骨头里钻。那首歌早就该结束,可它没停。像有个人坐在房间角落,手指按在琴键上,等着我回头。
手机躺在桌角,屏幕朝下。我知道它会响。我知道他不会放过这个时间。
我把U盘拔出来,扔进抽屉最底层。纸巾裹着伤口,血已经干了,结成硬壳。我撕下一段胶带,把U盘封死在抽屉内侧。金属冷,黏性重,贴上去的时候发出“嗤”的一声,像咬牙。
没用的。我自己都知道没用。
但我得做点什么,不然我会疯。
我起身,从桌上拿过几张写满字的纸——昨晚烧剩的边角料。上面有我潦草记下的词:“呼吸”、“2014-09-03”、“林晚舟提纲第3条”、“母亲最后一句话”。我把它揉成团,塞进金属盆。打火机“啪”一声,火苗窜起来,黄焰舔着纸边,卷曲,变黑,烧出一个洞。
火光照在我脸上,热一阵,冷一阵。
我想起大学宿舍那个冬天。沈星则蜷在床上,脸烧得通红,嘴里哼哼着什么。我坐在旁边,写旋律。他突然睁开眼,声音虚得像梦话:“哥,你别走。”
我没走。我守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他退烧了,坐起来,披着我那件灰外套,冲我笑:“哥,你看我。”袖子太长,盖过手心,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
火灭了。纸团塌下去,只剩一点火星在中心闪。我用手指碾碎它,灰烬沾在掌心,混着血痂。
我打开电脑,插上另一个U盘——备用盘,从没连过云。我准备格式化所有本地备份。手指悬在确认键上,点了。
进度条走到98%,停住。
弹窗跳出来:【同步完成|/recordings/breathing_archive/ 已恢复】
我盯着那行字,没动。
三秒后,手机震了一下。我没翻它。但它自己翻了过来,屏幕亮起:
【离线推送】\
null哥,你看我。
我猛地抬头,视线扫过房间。墙角空调孔,上方有个小圆点。黑的。但我记得,昨天那里没有红灯。
现在有了。
极细的一点红,一闪,又灭。像呼吸。
我没动。我不敢动。
我知道他在看。不是通过镜头,是通过我做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停顿,每一次呼吸变浅。他知道我什么时候想起他,什么时候恨他,什么时候……想他。
手机又震。
邮箱提醒:【云盘备份成功|同步时间:06:29】
日历弹窗自动跳出:【特别访谈倒计时|01:29:47|预览功能已启用】
社交软件私信,匿名账号:「你烧的是纸,我存的是火。」
我站起来,走向音响。那是我用的第一台录音设备,老得掉漆。我想关掉它。手指伸过去,停在半空。
那是我自己写的旋律。是我唯一能睡着的声音。
我听过无数遍,却从没听完整过。每次到桥段,我就停。像怕触电。
可昨晚,我听完了。
“你把我推出去,又为什么,夜里总在梦里喊我名字?”
他说的没错。我喊了。三次。第二天他还问我,哥你梦到我了吗?我说不记得。他说,你喊了我三遍,声音很小,但很急,像抓不住我。
我转身,走向衣柜。想换衣服。可脚步偏了,停在椅边。
灰外套挂在那儿。布料旧了,但没皱。领口微微翘起,像在等谁穿上它。
我伸手,指尖碰到袖口。
温度不对。
不是冷的。是温的。像刚被人脱下来不久。
我猛地缩手,像被烫到。
记忆撞进来。
十六岁,冬夜。他发高烧,宿舍暖气坏了。我把他塞进被窝,把外套盖他身上。他迷糊着抓住我手腕:“哥,别走。”我说我不走。他就松手,呼吸慢慢平下来。
我坐在床边,听他呼吸。一吸,一呼。平稳,带着点鼻音。我掏出笔记本,写下第一个音符。后来那成了《心跳指令》的主旋律。
那时候我不知道,我在写一首病态的歌。
我低头,手指无意识摸上袖口内侧。那里有一块小小的布标,绣着“TZ-01”。我乐队时期的定制款,全球三件。一件给我,一件给前主唱,一件……我不知道另一件去哪了。
我以为没人知道这件外套。
林晚舟采访我三次,从没问过它。
可沈星则刚才说:“你穿那件灰外套,好看。”
他不是在夸衣服。
他在告诉我:我知道你的一切。我知道你藏了什么。我知道你忘了什么。
手机响了。
来电显示:**背面**。
林晚舟。
我盯着屏幕,响到第五声,接了。
她没说话,先听我呼吸。
两秒后才开口:“你点了同意,现在全网都在等。”
我说:“你知道他做了什么吗?他录了我十年的呼吸。不是一段,是137段。从图书馆,到医院走廊,到我睡着的时候。”
她静了一下:“我知道。”
我喉咙一紧:“你也知道?”
“我知道他有个加密文件夹,叫‘母亲临终’。那段视频,只有你们两个的生物信息能解锁。指纹,声纹,面部识别,缺一不可。”
我呼吸停了。
“但他要公开的,从来不是这些录音。”她说。
我闭上眼。
“他要公开的,是你不敢承认的爱。”
电话挂了。
屋里一下子空了。
CD机还在响。最后一个音节拖着,像根线,缠在我脖子上。
我走回电脑前,手指发抖,点开合同附件。附加条款页往下拉,原本空白的地方,多了一行小字:
【访谈当日08:00,系统将自动解锁全部加密资料包,包含:
母亲临终私录视频(201X-XX-XX 14:12)兄弟共居时期日常影像(2014–2018)《心跳指令》创作手稿及语音注释】
我翻本地硬盘,查云端,进后台管理界面。所有权限都被锁死。解密时间不可更改。直播通道已绑定平台ID,预热页面将在07:50自动上线。
我不能阻止。
我不需要阻止。
他不是在威胁我。
他在逼我面对。
他要把我们最私密的东西,放在千万人眼前,让我选——是继续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还是承认,我确实爱过他,以一种不该的方式,以一种我永远不敢说出口的方式。
我站起身,走到椅边。
手指抓住灰外套,把它拿下来。
布料滑过手臂,贴上皮肤。那一瞬间,我仿佛感觉到另一个人的体温还留在里面。不是幻觉。是真实的温感,像昨夜真有人穿它坐在这里,等我醒来。
我穿上它。
扣子一颗颗系上。动作很慢。像在完成某个仪式。
我走向穿衣镜。
镜面蒙着一层灰,映出模糊人影。我抬手,擦了擦。
倒影清晰了。
是我。三十岁的男人,眼底青黑,头发乱,穿着一件旧得发白的外套。
可下一秒,画面变了。
镜中不再是现在的我。
是十年前的宿舍。少年沈星则站在门口,披着宽大的灰外套,冲我笑:“哥,你看我。”他眼睛亮,嘴角翘,整个人在发光。
我嘴唇动了动,没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
“……别走。”
声音极轻,像梦呓。
我猛地后退一步,撞到桌角。
疼让我清醒。
可我没有脱下外套。
反而抬起手,整理领口。动作很轻,像在碰一件易碎的东西。
我重新看向镜子。
这一次,我看清了。
不是弟弟在求我看他。
是我一直在躲。
躲这段关系,躲这份情感,躲那个在深夜写歌、靠听他呼吸入睡的自己。
我张嘴,声音不大,但很稳。
“……我看见你了。”
不是对他说的。
是对镜子里的自己说的。
是我终于承认:你存在。你重要。你不是我该遗忘的过去。你是我不敢面对的现在。
镜子右上角,那点红灯持续闪烁。
信号已连接。
画面切至虚拟后台——没人看到的地方。
直播预热页面悄然上线,标题空白,封面是纯黑。
在线人数开始跳动:\
982,317 → 999,988 → 突破百万
弹幕缓缓滚动:\
「卧槽真的开了?」\
「哥你看我成真了?」\
「他们在家直播?!」\
「这红灯……是摄像头?」\
「救命,我听见CD声了!」
无人主持,无人介绍,直播却已开始。
它不需要开场白。
它只需要一个动作,一句话,一次承认。
我转身,走向窗边。
手指搭上窗帘拉绳。
停了两秒。
然后,猛地拉开。
“哗啦”一声,整幅窗帘被扯开。
晨光涌进来,像潮水灌入房间。灰尘在光柱中飞舞,像被惊动的星群。
光打在墙上,照亮密密麻麻的分镜图。每一张都是我们彩排的画面。指尖相触,影子重叠,眼神交汇。全是我试图剪掉、却留下的瞬间。
CD机终于停了。
最后一个音节消散在空气里。
房间里安静得能听见心跳。
我站在光暗交界处,灰外套穿在身上,像一件从未脱下的囚服,也像一件终于被认领的遗物。
手机在桌上震动。
我走过去,拿起它。
屏幕亮起。
【倒计时|01:20:00】\
【资料解锁时间|08:00】\
【直播通道|已激活】
我没锁屏。
就让它亮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