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珠悬在键盘上方,像一颗不肯落下的雨。
它卡在指尖和回车键之间,半透明地抖着。我抽手的动作慢了零点一秒——太迟了。
“啪。”
那滴血砸下去,正中回车键中央。老旧的机械轴被液体导通,发出一声闷响,像是骨头错位。屏幕猛地一亮,“同意并签署”按钮下方跳出绿色弹窗:
【已提交|合同生效|录制时间:明日14:00】
我整个人往后一仰,撞上椅背,脊椎撞得生疼。手指还在抖,掌心那道口子又裂开了,纸巾全红了。我不想看那行字,可它就钉在那儿,白底绿字,冷静得像医院的诊断书。
不是我点的。\
不是我。\
不是我。
我在心里一遍遍说,可喉咙堵得发不出声。冷光台灯照着我的脸,像审讯室里那盏永不关闭的灯。墙上的分镜图还在,那张“手指相触”的帧被打了高光,像在笑我。
手机震了一下。林晚舟的名字跳出来。
我没接。
我把手机扣在桌上,屏幕朝下。手指伸向U盘,拔出来,插进硬盘读取器。咔嗒一声,连接成功。文件夹自动展开,路径清晰:
/recordings/breathing_archive/
列表往下滚,密密麻麻。137个文件。命名格式统一:“breathing_YYYY-MM-DD_HHMM_SS”。最早的日期是十年前——2014年9月3日,凌晨1:17。
那是我大三开学第三天。
我点开其中一个,随机选的,2016年11月12日,23:48。录音开始。
先是翻书声。图书馆角落,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笔尖划过稿纸。背景里很安静,只有我呼吸的声音,平稳、缓慢。写着写着,眼皮沉下来,笔停了。几秒后,呼吸变深,进入浅眠。
然后,一个极轻的声音响起。
“录到了,哥。”
是沈星则。少年音,压着嗓子,却藏不住笑意。
我猛地合上笔记本,手背撞到桌角,疼得眼前发黑。我盯着U盘,像盯着一块烧红的炭。想拔掉它,可手指动不了。
我点进回收站,把前30个文件拖进去,一键清空。
手机立刻震。
【匿名短信】\
你删的是回忆,我留的是心跳。
我咬牙,继续删。第45段清空。
【匿名短信】\
你知道我为什么只录呼吸吗?因为这是你唯一不会说谎的时候。
我停下。手指悬在触控板上。窗外雨雾更重了,楼下的路灯泡在水里,光晕一圈圈散开。我听见自己呼吸声,有点乱。
再删。第67段。
【匿名短信】\
你记得那天吗?她走的时候,你在楼下买粥。
我浑身一僵。
那一晚的事,我不碰,不提,不让它浮出水面。母亲临终前半小时,我去楼下便利店买皮蛋瘦肉粥。她说想喝点热的。我跑了两趟,第一家关门了,第二家排队。等我拎着粥回来,护士站在门口,摇了摇头。
我没进去。我把粥放在走廊长椅上,坐了一夜。
现在这条短信,像一把锈刀,直接捅进那块腐肉里。
我点开第67段录音。不是为了听,是为了确认它存在。
前十七分钟,是我睡着时的呼吸。均匀,带着一点点鼻音。然后,声音变了。
背景里传来医院走廊的脚步声,急促。护士喊人。氧气面罩脱落的轻响,塑料管在地上蹭。接着,是心电监护仪的滴声,越来越慢。
然后,少年沈星则的声音响起。
“哥……你为什么不醒来?”
他哭了。声音哽住,破音,像被掐住脖子。重复一遍,更轻:“你为什么不醒来……你答应过要陪她的……”
我猛地甩手,笔记本被掀翻一半,差点头栽下去。我抓住桌沿,指甲抠进木头缝里。胸口像被什么压着,喘不上气。
这不是录音。
这不是当年的录音。
那天晚上,他根本不在病房。他被亲戚带去隔壁城市暂住,怕他受刺激。这句话,是他后来才知道的——是我自己在酒后说漏嘴的。我说我以为她能撑到我回来。我说我站在走廊不敢进去。我说我像个懦夫。
可现在,这句话被他录了下来,混进一段真实的呼吸里,变成了一场“重现”。
他不是在记录过去。他在伪造一场我从未听过的控诉。
我抓起手机,拨他的号。私人号码,从没公开过。我知道他不会接。他从来不在深夜接我电话。
电话通了。
电流嗡了一声,然后——静。
没有“喂”,没有呼吸声,什么都没有。可我知道他在。
我把手机贴紧耳朵,屏住呼吸。五秒。十秒。
然后,我听见了。
呼吸。缓慢,规律。带着他从小就有的一点鼻音,像小时候钻我被窝时那样。
我闭上眼。自己的呼吸不自觉地跟着他,一吸,一呼。同步了。
我想说话,可嘴张不开。最后挤出三个字:
“……你疯了。”
他没挂。也没回。
呼吸还在。稳定得像节拍器。
我突然想起大学那年冬天,我发烧到39度,躺床上昏睡。半夜醒来,发现他坐在我床边,手里拿着录音笔。我说你干嘛,他说我在录你呼吸,看看有没有肺炎杂音。我说你有病吧,他说哥你不知道你睡着的时候特别安静,像小时候一样。
那时我以为他是关心我。
现在我知道,他是早就在收集了。
我低声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还是不答。只有呼吸。
我听见电流里有一点极细的背景音——像是心跳监测的滴答声,规律,轻微。可能是耳返设备泄露的数据,也可能是他后台系统的提示音。
我盯着墙上的分镜图。那张“手指相触”的照片,被灯光照得发亮。我忽然意识到,从彩排那天起,所有画面都是他设计的。桌下勾小指,影子连成一片,指尖半厘米的距离——都不是即兴。是复刻。
复刻我们过去那些,被我刻意遗忘的瞬间。
我挂了电话。手抖得厉害。我把U盘拔出来,扔进抽屉最深处,用旧稿纸盖住。可我知道没用。删了本地,云盘还有。删了云盘,他还有别的备份。他早就布好了局。
我打开本地音乐库。滚动条往下拉,停在一个从未命名的文件夹。
/drafts/heartbeat_instruction_full/
双击。完整版《心跳指令》加载出来。原稿,未发布,只有钢琴和人声。我从来没给人听过。连林晚舟都不知道这首曲子有第二段主歌和桥段。
鼠标移到播放键上,停住。
我不敢听。\
我不该听。\
我不能听。
可我的手自己动了。
前奏响起。旧音色,沙。和CD里一样。
然后是他十三岁的声音,还没变声完全,涩,却稳。
“你在哪,我就在哪。”\
“你在哪,我就在哪。”
第一段主歌结束。间奏三小节。我的心跳开始乱。
第二段主歌进来。
“你闭上眼,世界就黑了。”\
“你走开,我就找不到方向。”\
“你说别靠太近,可你的影子,一直在我枕头上。”
我猛地想关掉。手指悬在X键上,动不了。
桥段来了。
“如果爱是错,那我从没想对。”\
“如果痛是代价,那我早就付清。”\
“你把我推出去,又为什么,夜里总在梦里喊我名字?”
我整个人抖起来。
最后一句,是他十五岁那年,我做噩梦,喊了他名字。第二天他问我,哥你梦到我了吗?我说做噩梦,不记得内容。他说,你喊了我三遍。
他记住了。
歌曲走到尾音,钢琴最后一个音落下,余震在房间里回荡。我没有关。没有暂停。就让那段寂静持续着。
眼泪先是一滴,砸在空格键上。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我没擦。任它流,顺着下巴滴在裤腿上,和血混在一起,变成暗红。
我望着屏幕,轻声说:
“……我在听。”
话出口的瞬间,云盘同步窗口自动刷新。新文件夹出现在列表底部:
/live_feed_brother_interview_preview/\
创建时间:00:00\
状态:加密,需双重验证
我盯着那行字。00:00不是系统时间。服务器不可能显示这个。像是预设的,像是早就存在,只等这一刻浮现。
鼠标移过去,点开。
弹窗提示:【权限不足|请于访谈当日08:00后验证】
我坐回椅子,没动。
窗外雨雾未散。楼下的路灯还泡在水里。巷口那个人不见了。可我知道他来过。他一直都在。
我打开邮箱,找到那份已提交的合同。滚动到底部。签名栏不再是空白。那里多了一行字,手写体,熟悉得刺眼:
「哥,你看我。」
不是扫描,不是P图。是实时同步的,就在一分钟前出现的。
我盯着那五个字,直到眼睛发酸。
台灯还亮着。老式CD机插着那张未署名的碟,还在转。尾音拖得极长,像一根线,断在空气里。
我起身,关灯。
黑暗涌进来,只有屏幕还亮着。那行“哥,你看我”浮在合同底部,像一句不死的咒语。
我站在原地,没动。
直到手机震动。
一条新消息。来自沈星则。不是匿名。
「明天气温18度,阴转晴。你穿那件灰外套,好看。」
我低头看自己身上。那件灰外套,挂在椅背上。他三年没见过我穿它。
我攥紧手机,指节发白。
屏幕暗下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