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厚重的防弹玻璃,在灰白色的水泥地板上切割出锐利的光斑。空气里有新刷油漆和电子设备特有的气味,混合着即食食品单调的工业化香气。
这是傅砚礼早年购置的、连陈姨都不知道的安全屋。位于东四环一片老式居民楼的地下室,门面是一家已经歇业三年的图文打印店。四十平米的空间被分割成起居区、工作区和休息区,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但储备充足——水、食物、药品、武器,以及一整套独立供电和网络过滤系统。
周砚瘫在唯一一张旧沙发上,脸色依旧苍白,但呼吸已经平稳。他手里捧着一杯热水,目光却一直追随着房间另一侧的镜像体。
那个与傅砚礼有着同一张脸的青年,此刻正坐在工作台前,对着笔记本电脑屏幕,眼神专注得近乎贪婪。从凌晨三点抵达这里开始,他就保持着这个姿势,手指在触摸板上飞快滑动,浏览器页面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切换——从儿童识字软件到大学公开课,从新闻网站到学术论文数据库,他像一块被晒干三百年后突然投入海洋的海绵,疯狂吸收着一切信息。
傅砚礼站在厨房简易料理台前,背对着所有人,肩上的绷带已经换成新的。他正用一把战术刀切着压缩饼干,动作精准,每一块都大小均等,仿佛在执行某种仪式。
沈知意从狭小的淋浴间走出来,换上了储备物资里的黑色运动服。湿发贴在颈侧,水珠顺着锁骨滑进衣领。她走到工作台边,看着镜像体屏幕上闪过的一篇关于量子物理的论文摘要。
“能看懂吗?”她轻声问。
镜像体抬起头。经过几个小时的“学习”,他眼中新生的迷茫已经褪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锐利的、近乎机器的分析性目光。但这种目光在触及沈知意时,会微妙地软化。
“能。”他的声音不再生涩,但依旧缺乏正常的语调起伏,“薛定谔的猫是一个思想实验,用来阐述量子叠加态在宏观尺度下的荒谬性。但晚棠先祖的手札里提到过类似的‘观测者效应’——天机仪的每一次启动,其实都在创造新的可能性分支。”
沈知意怔住。她没想到镜像体不仅在学习,还在将现代知识与三百年前的秘密进行交叉比对。
“你觉得天机仪是量子设备?”
“不完全是。”镜像体摇头,动作流畅自然,已经看不出昨夜那个茫然无措的影子,“它更像是一个……界面。在确定的物理法则和不确定的可能性之间,建立起可操作的桥梁。晚棠先祖试图用星象和血脉作为‘钥匙’,本质是在寻找稳定这个界面的方法。”
傅砚礼端着切好的饼干和水走过来,放在工作台上。他没有看镜像体,但沈知意注意到,他放杯子的动作很轻,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吃点东西。”傅砚礼说,声音平淡,“我们需要讨论接下来的计划。”
周砚立刻坐直身体。镜像体也顺从地接过饼干和水,但他的目光依旧停在傅砚礼脸上,眼神里有审视,有好奇,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四个人围着工作台坐下,气氛微妙而紧绷。
“先明确现状。”傅砚礼打开自己的平板,调出加密新闻页面。头条新闻的标题触目惊心:
“神秘收藏家捐赠国宝级文物,‘昆仑镜’碎片将于七日后在故宫特展亮相!”
配图是一块巴掌大小、布满铜绿和裂痕的青铜镜碎片,在专业的摄影灯光下,依然能看出镜背精细的云雷纹和模糊的铭文。新闻稿用大量篇幅渲染这件文物的历史价值,称其为“可能改写中国上古史的重大发现”,捐赠者化名“周先生”,只表示希望“与国人共享文明荣光”。
“他在挑衅。”周砚声音发紧,“特展开幕日就是七天后,故宫地下的封印开启之时。他要当众完成仪式。”
“不止。”傅砚礼滑动屏幕,调出另一条信息,“特展的安保由一家新成立的私人公司负责,叫‘镜界安保’。法人代表是陈砚。”
周砚猛地站起,椅子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声音:“不可能!陈砚在董事会后就被控制了——”
“显然他逃了,或者从一开始就是双面间谍。”傅砚礼冷静地说,“影先生在我们这里受挫,立刻调整了计划。他把仪式从地下搬到台面上,用公开活动做掩护。而且……”
他看向沈知意:“特展的文物修复顾问名单里,有你的名字。”
沈知意接过平板,果然在新闻稿末尾看到一行小字:“本次特展特邀古书画修复专家沈知意女士担任文物养护顾问……”
“他想逼我现身。”她握紧拳头。
“是邀请。”傅砚礼纠正,眼神冰冷,“用最冠冕堂皇的方式,让你不得不去。如果你不去,就是‘不爱国宝’;如果去,就进了他的地盘。”
“那就去。”沈知意抬起头,眼神坚定,“他想要一场公开的仪式,我们就给他一场公开的对决。”
镜像体突然开口:“我可以去。”
所有人都看向他。
“我的脸和傅砚礼一样。”镜像体平静地说,仿佛在讨论天气,“我可以伪装成他,分散注意力。而且……”他顿了顿,“我能感觉到那面镜子的‘声音’。它在呼唤血脉相近的人。”
傅砚礼盯着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周砚开始不安地挪动身体,久到沈知意几乎要开口打破沉默。
“为什么?”傅砚礼终于问,声音很轻,“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镜像体迎着他的目光,那双一模一样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清晰的情绪——是困惑,也是诚实。
“我不知道。”他说,“但当我睁开眼睛,看到你们的时候,这里……”他指了指自己心脏的位置,“感觉是暖的。而当我想起影先生,想起那间镜屋,那里是冷的。”
他看向沈知意,又看向傅砚礼,语速慢下来,像在艰难地拼凑一个陌生的概念:
“我想,这可能就是周砚在资料里看到的,‘感情’。虽然我还不能完全理解,但我知道,温暖比寒冷好。你们让我温暖,所以我帮你们。”
安全屋里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通风系统低沉的嗡鸣,和远处地面偶尔传来的车辆驶过的震动。
周砚的鼻子突然一酸,他别过脸去。
沈知意看着镜像体,看着他干净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神,突然想起母亲笔记里的一句话:“最纯粹的心,能照见最深的黑暗。”
也许,这个被制造出来的“容器”,反而成了破局的关键。
“我们需要计划。”傅砚礼重新开口,声音里多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温度,“七天时间,要做的事很多。首先,知意,你的匕首和母亲的笔记,需要再仔细研究。”
沈知意点头,从贴身口袋里取出匕首和那本皮面笔记本。匕首在安全屋的白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笔记本的边角已经磨损。
“其次,”傅砚礼看向周砚,“我需要你黑进‘镜界安保’的系统,拿到特展的详细布防图、人员名单,以及陈砚的所有通讯记录。”
周砚立刻挺直脊背:“没问题,给我一台干净的设备,二十四小时。”
“最后,”傅砚礼的目光最终落在镜像体身上,“你需要一个身份,一个故事,和必要的训练。七天时间,你要学会如何成为‘傅砚礼’。”
镜像体认真地点头:“我可以学。我的学习速度很快。”
傅砚礼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那可能是一个微笑的前兆,但最终没有成型。“我知道。我看到了。”
四人开始分头行动。
沈知意拿着匕首和笔记走到休息区的角落,那里有一张简易的行军床和一个小桌。她将匕首平放在桌面,翻开笔记,从第一页开始,逐字逐句地重读。
这一次,她不再只看内容,而是注意笔迹的细微变化、墨水颜色的差异、甚至纸张的折痕。母亲是个极其有条理的人,她的记录一定有更深层的规律。
工作台那边,周砚已经进入状态,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屏幕上的代码如瀑布流泻。傅砚礼站在他身后,不时低声指出几个关键点。
镜像体则坐在傅砚礼刚才的位置,开始观看傅砚礼提供的视频资料——从财经访谈,到公司内部会议,甚至一些模糊的私人影像。他的眼睛一眨不眨,瞳孔随着屏幕画面的切换而微微缩放,像一台高效的人体录像机。
时间在专注中流逝。窗外从晨光到正午,从正午到黄昏。安全屋里只有键盘声、翻页声,和偶尔低低的讨论声。
傍晚六点,沈知意突然直起身。
“找到了。”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三人立刻围拢过来。沈知意指着笔记的某一页,那一页记录的是修复一幅宋代山水画的颜料配方,看起来平平无奇。
“看这里,”她的指尖点在一个数字上,“赭石,三铢;石青,二铢;朱砂,一铢……这些配比,如果转换成经纬度坐标……”
傅砚礼立刻心算:“北纬39度54分,东经116度23分。”
“故宫,”周砚低呼,“中心区域!”
“不止,”沈知意翻到下一页,那一页是修复步骤,每一步旁边都用极小的字标注了时间,“子时初刻,静心;丑时三刻,调胶;寅时正,上绢……如果把这些时辰,对应到星图上的位置……”
她抬头看向傅砚礼,眼睛亮得惊人:“这根本不是修复笔记,这是一张进入故宫地下封印的路线图和时间表!母亲早就知道,而且她留下了方法!”
镜像体突然开口:“匕首。”
沈知意将匕首递给他。镜像体接过,手指抚过刀鞘上简单的纹路,然后,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中,他将匕首轻轻按在笔记的那一页上。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笔记的纸张在匕首的按压下,开始显现出淡金色的、水波般的纹路。那些纹路蔓延、交织,最终在纸面上形成了一幅立体的、微缩的宫殿结构图!
“血脉共鸣。”镜像体轻声说,眼神专注,“匕首里有晚棠先祖的血,笔记上有清荷阿姨的血,两者相遇,就能显现隐藏的‘路’。”
立体图清晰得惊人,甚至能看到宫殿地基下的密道走向、机关位置,以及一个用红点标注的核心——那正是新闻图片里“昆仑镜”碎片将要展出的位置。
而在红点下方,还有一行浮现的小字:
“三更天,七星连,地门开。需纯血为引,镜像为桥,真龙点睛。”
“真龙点睛……”周砚喃喃重复,“帝王命格的心头血……傅先生,这真的是你……”
傅砚礼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那行字,眼神深得像古井。
沈知意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很凉。
“我们还有选择。”她低声说,“周晚棠说了,匕首还能用一次。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傅砚礼反手握紧她的手,力道很大,但声音很平静:“先拿到镜子碎片,毁掉影先生的力量来源。剩下的……走一步看一步。”
就在这时,周砚的电脑突然发出刺耳的警报声。他扑回工作台,脸色骤变:“我们被发现了!有人在追踪这个安全屋的信号源!”
傅砚礼立刻看向监控屏幕——打印店外的街道上,不知何时停了两辆黑色的越野车。车门打开,下来八个穿着便装但行动整齐划一的男人,正呈扇形向打印店包抄过来。
“镜界安保的人。”周砚声音发紧,“他们怎么会找到这里?”
“陈砚。”傅砚礼冷静地说,已经开始快速收拾关键物品,“他了解我的习惯,知道我有几个备用安全屋。走应急通道。”
安全屋的角落,一块地板无声滑开,露出向下的竖井和简易爬梯。
“我先下。”傅砚礼将匕首和笔记塞回沈知意手里,率先进入竖井。
周砚跟上。镜像体看向沈知意,眼神里有询问。
“走。”沈知意推了他一把。
四人依次进入竖井。沈知意最后下去,在头顶地板合拢前,她看到安全屋的门被暴力撞开,几个黑影冲了进来。
竖井很深,爬了约三层楼的高度,脚下传来水声和潮湿的霉味。这是老城区错综复杂的地下排水系统的一部分。
傅砚礼打开防水手电,光束照亮前方蜿蜒的、污水横流的隧道。
“这边。”他带头向前。
没走几步,镜像体突然停下,按住太阳穴,表情痛苦。
“怎么了?”沈知意扶住他。
“镜子……”镜像体艰难地说,“碎片在召唤……很近……”
隧道前方,拐角处,突然转出一个身影。
陈砚站在那里,浑身湿透,脸上带着疯狂的笑容。他手里,赫然拿着那块新闻图片上的“昆仑镜”碎片!
碎片在他手中发出诡异的、脉动的幽光,照亮了他扭曲的脸。
“哥哥,”他笑着说,声音在隧道里回荡,“我找到‘钥匙’了。现在,让我们完成最后的仪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