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砚带来的星图被平铺在书房的长案上,压住了《秋山萧寺图》的一角。
羊皮纸泛着陈旧的黄,墨迹却依旧清晰。复杂的线条纵横交错,星辰点位用极细的朱砂标注,密密麻麻的注解是周晚棠独有的娟秀字迹。傅砚礼的手指悬在图纸上方,沿着那条贯穿星图的红线移动——从南山寺的位置出发,蜿蜒向西南,最终消失在标注着“三百里,坤位”的空白边缘。
“坤位,西南……”傅砚礼低声重复,指尖在终点处轻轻一点,“具体是哪里?”
周砚站在案侧,闻言从布包里又取出一个扁平的木匣。打开,里面是一把黄铜制的、布满划痕的罗盘,以及几页更显残破的笔记纸。
“晚棠老祖宗留下的测算笔记不全,只提到‘坤为地,藏于山,临水而隐’。”周砚将笔记纸递过,上面是各种复杂的演算过程和地理方位的比对方位,“我根据这些年的地形变化反复推算,最可能的地点,是这里——”
他指向滇藏交界处的一片无名山区:“墨脱附近,雅鲁藏布江大拐弯的腹地。那里是真正的无人区,地势险峻,磁场异常,现代测绘都很难深入。”
沈知意俯身细看。星图上的红线与笔记中的描述,确实隐隐指向那个方向。她想起母亲偶尔提及的西南采风经历,说那里有些山谷“像被时间忘了”,藏着最原始的天地之气。
“影先生也知道这个地方?”她问。
“他一定知道。”周砚语气肯定,“他找了三百年,不会漏掉任何可能。而且……”他犹豫了一下,“我怀疑,他可能已经派人过去了。”
傅砚礼抬眼:“理由?”
“半个月前,我截获了一组加密通讯信号,源头在昆明,但内容多次提到‘物资转运’、‘西南基地’和‘七月初七’。”周砚从手机里调出几张模糊的卫星照片,放大后能看到深山密林中有隐约的人工开辟痕迹,“信号最后消失的位置,就在墨脱附近。我追踪不到更具体的信息,那边的电磁干扰太强了。”
书房里一时沉寂。窗外的夜色浓重,只有案头台灯的光晕照亮这一小方天地,以及星图上那条仿佛带着不祥预感的红线。
三个月。七月初七。荧惑守心。
时间像悬在头顶的刀,落下的声音已经开始倒数。
“我们需要提前去。”傅砚礼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不能等他准备好。”
沈知意心头一紧:“你的伤……”
“死不了。”傅砚礼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陈砚在董事会失了手,影先生下一步要么是加紧准备仪式,要么就是直接对我们灭口。坐以待毙等于自杀。”
他看向周砚:“你需要多久能准备好进山的东西?”
周砚沉吟片刻:“装备我有现成的,但需要避开影先生的耳目运进来。最快……三天。”
“两天。”傅砚礼道,“我给你一个地址,东西送到那里。陈叔会接应你。”
周砚点头应下,没问地址是哪里,也没问陈叔是谁。这是一种无声的信任,或者说,是别无选择下的孤注一掷。
事情议定,周砚由陈姨领着去客房休息。书房里只剩下傅砚礼和沈知意,还有满案的古老秘密。
傅砚礼肩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但他站得笔直,目光重新落回那幅《秋山萧寺图》上。画已修复大半,残破的绢面在他日以继夜的凝视下,似乎也习惯了这位新主人的沉默。
“看背面吗?”沈知意忽然问。她记得他之前的话。
傅砚礼却摇了摇头:“现在不看。”
“为什么?”
“时候未到。”他伸手,指尖极轻地拂过画面上那座古寺的飞檐,“周晚棠留下‘活’字,我母亲叮嘱看背面……这些提示,或许要到特定的时机、特定的地点,才能完全领悟。现在强行揭开,可能反而会破坏什么。”
他的谨慎让沈知意有些意外。这不像她熟悉的那个果决甚至有些强势的傅砚礼。或许地宫里的经历,翠湖路17号的真相,也让他悄然改变。
“那……接下来两天,我们做什么?”
傅砚礼转身,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的窗帘一角。城市的灯火在远处流淌,像一条无声的星河。
“你继续修画,尽可能恢复原貌,尤其是那些藏着笔触的地方。”他看着窗外,声音平静,“我处理公司的事,安排好后路。另外,得弄清楚周砚隐瞒了什么。”
沈知意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看到一片冰凉的夜景。
“你还是不信他?”
“不全信。”傅砚礼侧过头,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轮廓,“他父亲周明的死,绝不只是‘发现用人做实验’那么简单。影先生蛰伏三百年,心思缜密,不会因为一个侄子的反对就轻易杀人。周砚提到他父亲时,眼神里有恐惧,还有……愧疚。”
愧疚?沈知意蹙眉。对什么的愧疚?
“你觉得周明……可能参与了什么?”
“或许不是自愿,但一定触及了核心。”傅砚礼道,“周砚选择在这个时候出现,带来的信息半真半假,既是帮忙,也是试探。我们必须用他,但不能不防。”
这话冷静得近乎冷酷,却是生存的必需。沈知意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心里仍有些发堵。她想起周砚那双与年龄不符的、带着沉重负担的眼睛,想起他提到父亲时声音里的颤抖。
真相的漩涡里,每个人都身不由己。
“累了就去休息。”傅砚礼的声音放缓了些,“这两天不会太平静,养足精神。”
沈知意确实累了。身心俱疲。但她没动,反而问了一个盘旋已久的问题:“傅砚礼,如果……如果我们失败了,天机仪真的被影先生启动,会怎么样?”
傅砚礼沉默了片刻。远处有夜航飞机的指示灯一闪一闪,像迷失的星辰。
“他不会成为神。”傅砚礼最终开口,声音低沉而确定,“只会放出怪物。窥视天命的人,最终都会被天命反噬。周晚棠毁掉核心,不是因为她不想用,而是因为她知道,那东西本身就是一个诅咒。”
他转回身,面对沈知意,目光深沉:“所以我们不会失败。”
不是“不能失败”,是“不会失败”。
一种近乎偏执的笃定。
沈知意望着他,忽然不再害怕了。前路未知,强敌环伺,身边这个男人也并非全然可信。但此刻,他眼神里的光,让她觉得可以走下去。
“好。”她点点头,“我去休息。你也别熬太晚。”
她转身走向门口,手握住门把时,身后传来傅砚礼的声音。
“沈知意。”
她停步回头。
暖光下,他的神情有些模糊,语气却异常清晰:“等这件事了结,我们把契约撕了。”
沈知意的心跳漏了一拍。
“然后呢?”她听见自己问。
“然后,”傅砚礼看着她,很慢地说,“我重新追你。”
一句话,像投入静湖的石子,漾开层层涟漪。沈知意愣在原地,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热。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最终只是匆匆“嗯”了一声,拉开门快步走了出去。
书房门轻轻合上。
傅砚礼独自站在窗前,直到听见她上楼的脚步声消失,才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抬手按了按抽痛的额角,然后走回书案边,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是我。”他对着话筒低语,眼神恢复了一贯的冷冽,“查两个人。一个叫周砚,重点查他父亲周明去世前半年所有的行踪和联系人。另一个……盯紧翠湖路17号,任何出入记录,都要报给我。”
挂断电话,他重新看向案上的星图。红线尽头那片未知的黑暗,仿佛一张巨口,等待着吞噬一切。
而他们,正主动走向那片黑暗。
夜还很长。
暗流,已在平静的表象下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