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的客厅亮着顶灯,光线有些刺眼。
自称周砚的年轻人坐在沙发上,背脊挺得笔直,双手规矩地放在膝上。他看起来二十五六岁,穿着洗得发白的棉麻衬衫和深色长裤,脚上是双半旧的帆布鞋。头发剪得很短,露出干净的额头和一双清亮的眼睛。
沈知意和傅砚礼走下楼梯时,他立刻站起身,微微躬身,姿态谦逊得近乎拘谨。
“傅先生,沈小姐。”他的声音温和,带着一点南方口音,“抱歉深夜打扰。我叫周砚,是……周晚棠的后人。”
傅砚礼停在最后一级台阶上,目光审视地打量着他。沈知意站在他身侧,能感觉到他身体的紧绷——像猎豹面对突然出现的闯入者。
“证明。”傅砚礼开口,只有两个字。
周砚从随身的布包里取出一个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放在茶几上。油纸很旧,边角磨损,但包得整整齐齐。他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的东西。
是半本线装书。
纸页泛黄发脆,但保存得很仔细。封面是靛蓝色的厚纸,上面用墨笔写着四个清秀的小楷:“观星手札”。
周砚将手札翻到最后一页,转向他们。
那一页的右下角,有一个小小的朱砂印记。
梅花形状。
和沈知意在《秋山萧寺图》上看到的、外公留下的暗记,一模一样。
沈知意的呼吸,停了一瞬。
“这是我曾祖父留下的。”周砚轻声说,“他曾是沈鹤年先生的记名弟子,这枚梅花印,是沈先生当年赠他的信物。他说,如果有一天,周家的后人需要求助,可以凭这个印记,去找沈先生,或者……沈先生的后人。”
傅砚礼走下最后一级台阶,走到茶几前,拿起那本手札。他没有立刻翻看,而是仔细检查了装订线和纸张的质地。
“明末的纸,清初的墨。”他放下手札,看向周砚,“哪里来的?”
“家传的。”周砚说,“从我曾祖父那一代起,这半本手札就在周家。剩下的半本……”他顿了顿,看向沈知意,“应该在沈小姐母亲那里。”
沈知意的心脏,重重一跳。
“我母亲从没提过——”
“因为她不知道。”周砚打断她,语气依然温和,但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笃定,“这半本手札,是我曾祖父临终前,托人悄悄送到沈先生手里的。他说,如果有一天,周家出了不肖子孙,或者……有外人冒充周家后人,这半本手札,就是辨认真伪的唯一凭证。”
客厅里安静了几秒。
傅砚礼重新坐进沙发,示意周砚也坐下。沈知意在他身边坐下,目光却一直没离开那本手札。
“你说的‘不肖子孙’,”傅砚礼开口,声音很平静,“是指影先生?”
周砚点了点头,脸上第一次露出明显的情绪——是痛苦,混杂着深深的愧疚。
“他本名周影,是我祖父同父异母的弟弟。”他低声说,“按照族谱,他应该是我叔公。但从小,他就和家里不亲。我曾祖父说,他心思太重,眼里只有那些……不该碰的东西。”
“天机仪。”沈知意说。
周砚猛地抬头看向她,眼里闪过惊讶,随即变成释然:“你们已经知道了。”
“知道一些。”傅砚礼说,“你继续。”
周砚深吸一口气,重新整理思绪:“永历十八年,晚棠老祖宗去世前,将天机仪的核心毁掉,残骸封在塔里。但周影——也就是你们说的影先生——他当年逃脱了。这三百年来,他一直想重建天机仪。他试过很多次,用周家后人的血,用各种古法,但都失败了。直到……”
他看向沈知意,眼神复杂:“直到他发现,晚棠老祖宗还有一支旁系血脉,流落在外。那就是沈家。”
沈知意的手指,微微蜷缩。
“他找上我母亲……”
“不止。”周砚摇头,“他找上了周家所有旁支,所有和晚棠老祖宗有血缘关系的人。测试,筛选,淘汰……像炼蛊一样。你母亲是他找到的,血统最纯的一个。但他没想到,你母亲天赋太高,高到……开始怀疑他。”
“所以他才废了她的手。”傅砚礼的声音冷下来。
“是。”周砚垂下眼睛,“但他很快发现,你母亲的血虽然纯,但还不够。她需要……和另一个同样特殊的血脉结合,才能诞下最完美的‘钥匙’。”
另一个特殊的血脉。
傅砚礼。
沈知意看向身边的男人。傅砚礼的脸色没什么变化,但沈知意看见他放在膝上的手,攥成了拳。
“我父亲,”傅砚礼开口,声音很平静,“他知道多少?”
“傅长庚先生……”周砚斟酌着用词,“他以为自己在做一桩交易。影先生告诉他,只要配合,就能得到天机仪,得到无上的权力和财富。所以他娶了苏晚棠女士,所以他……默许了很多事。”
“包括我母亲的死?”
周砚沉默了。
沉默,就是答案。
傅砚礼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一片冰冷。
“继续说。”
“影先生的计划原本很顺利。”周砚继续道,“他引导傅先生和沈小姐相遇,促成你们的婚姻,等着最完美的‘钥匙’诞生。但他没想到两件事。”
“什么?”
“第一,傅先生从一开始,就在调查他。”周砚看向傅砚礼,眼里有一丝钦佩,“你收集的那些证据,虽然不足以扳倒他,但让他感到了威胁。所以他加快了计划,甚至不惜暴露陈砚这颗棋子。”
“第二呢?”沈知意问。
周砚看着她,眼神更加复杂。
“第二,”他缓缓说,“他没想到,你们会真的……相爱。”
这个词说出来的瞬间,客厅里的空气,微妙地凝滞了一下。
沈知意感觉到傅砚礼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相爱,会影响血脉?”傅砚礼问,语气听起来没什么起伏。
“会。”周砚点头,语气肯定,“晚棠老祖宗在手札里写过,天机仪的启动,需要‘无心之血’。就是没有情感羁绊、没有牵挂、没有软肋的,纯粹的工具。一旦‘钥匙’有了感情,有了在意的人,血脉就会产生‘杂质’,就无法完全启动天机仪。”
他顿了顿,补充道:“这也是为什么,影先生当年要杀晚棠老祖宗的儿子——真正的周砚。因为他发现,那个孩子有了心上人,血脉已经开始‘不纯’了。”
沈知意想起绢背上,周晚棠写的那句“此乃大错”。字里行间,全是悔恨和痛苦。
原来不止是因为引狼入室。
还因为,间接害死了自己的儿子。
“所以,”傅砚礼总结,声音里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毁掉我们的‘感情’,让知意重新变成‘无心之血’。”
“是。”周砚点头,从布包里又取出一样东西。
是一张折叠的、发黄的纸。
他小心翼翼地将纸展开,铺在茶几上。纸很脆,边缘已经破损,但上面的墨迹依然清晰。
是一幅星图。
复杂的线条交织成网,星辰用朱砂标注,其间有细密的文字注解。而在星图中央,用醒目的红笔圈出了一个位置,旁边写着一行小字:
“乙亥年七月初七,荧惑守心,天机再现。方位:坤,西南,三百里。”
沈知意凑近细看。她不懂星象,但能看懂时间。
乙亥年,是明年。
七月初七,是三个月后。
“这是……”她看向周砚。
“晚棠老祖宗留下的最后预言。”周砚的声音很轻,却像惊雷炸在耳边,“三百年前,她用自己的血启动天机仪残骸,推演出的最后一个结果:明年七月初七,荧惑守心之时,天机仪会再次现世。而地点……”
他指着星图上的那个红圈:“在西南方向,三百里处。也就是——”
“南山寺。”傅砚礼接话,声音冰冷。
周砚点头:“准确说,是南山寺地下,那座已经坍塌的塔。天机仪的核心虽然毁了,但残骸还在。影先生这三百年来收集的材料、做的准备,足够他在下一次荧惑守心时,强行启动残骸。”
“启动之后呢?”沈知意问,“他会得到什么?”
周砚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说出了让沈知意浑身冰凉的话:
“他会看到‘未来’。”
“看到接下来十年、二十年、甚至五十年,会发生的一切。朝代更迭,天灾人祸,科技突破,财富流向……所有的一切。然后,他会利用这些‘已知’,成为这个世界的……”
他顿了顿,吐出两个字:
“神明。”
客厅里,死一般寂静。
只有窗外隐约的风声,和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像倒计时。
傅砚礼盯着那幅星图,看了很久。然后,他抬起头,看向周砚。
“你为什么帮我们?”他问,直截了当,“你是周家人,影先生是你叔公。帮他,你也能得到好处。”
周砚笑了。
那笑容很淡,很苦,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苍凉。
“傅先生,我父亲叫周明,是影先生的亲侄子。二十年前,他发现影先生在用人做实验,想阻止,然后……”他顿了顿,声音有些发颤,“然后就失踪了。我母亲找了他三年,最后在澜沧江边,找到了他的……一只手。”
沈知意倒抽一口冷气。
“我今年二十六岁。”周砚看着她,眼睛通红,但没有眼泪,“我父亲失踪那年,我六岁。这二十年,我看着影先生害死一个又一个周家人,看着他把我们家族变成他野心的垫脚石。傅先生,你说,我该帮他吗?”
他站起身,朝傅砚礼和沈知意深深鞠了一躬。
“我今天来,不是求助,是赎罪。”他直起身,声音哽咽,“为我们周家,这三百年来造下的孽,赎罪。我会把我所知的一切都告诉你们,我会帮你们阻止他。哪怕……”
他顿了顿,一字一顿:
“哪怕,要我的命。”
沈知意看着这个年轻人,看着他通红的眼睛,看着他紧抿的嘴唇,看着他微微颤抖的肩膀。
她想起母亲信里的话:“不要相信任何姓周的人。”
但眼前这个周砚……
“手札能留下吗?”傅砚礼突然问。
周砚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当然。这本就是该交给你们的东西。”
傅砚礼“嗯”了一声,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他们,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陈姨,”他开口,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给周先生准备一间客房。他暂时住下。”
陈姨在门口应了一声,去安排了。
周砚显然有些意外:“傅先生,我……”
“留下。”傅砚礼打断他,转身,目光落在他脸上,“你一个人在外面,活不过三天。影先生既然知道你来,就不会放过你。”
周砚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深深鞠了一躬:“谢谢。”
陈姨带着周砚去了客房。客厅里重新安静下来。
沈知意走到傅砚礼身边,和他一起看向窗外。夜色很深,远处的城市灯火璀璨,像一片倒置的星河。
“你相信他吗?”她轻声问。
傅砚礼沉默了几秒。
“信一半。”他说,“他说的那些,和我查到的能对上。但他隐瞒了一些事。”
“什么事?”
“他父亲。”傅砚礼转过头,看着她,“周明不是失踪,是被影先生亲手杀的。原因不是他想阻止实验,而是……他发现了影先生的另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傅砚礼摇头:“还没查到。但周砚提到他父亲时,眼神在闪躲。他在保护什么,或者……在隐瞒什么。”
沈知意想起周砚通红的眼睛,想起他微微颤抖的肩膀。
是演技吗?
还是真的痛苦?
“那本手札,”她换了个话题,“你觉得有用吗?”
傅砚礼走回茶几边,拿起那半本手札,快速翻看着。纸页沙沙作响,在寂静的客厅里格外清晰。
“有用。”他翻到某一页,停住,指给沈知意看,“这里,周晚棠记录了她启动天机仪的方法。需要特定的星象,特定的地点,还有……”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
“两个人的血。一阴一阳,一纯一杂,一主一次。”
沈知意的心脏,重重一跳。
“我和你的血?”
“是。”傅砚礼合上手札,看向她,眼神复杂,“但现在,我们‘相爱’了。血不纯了,启动不了。所以影先生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让我们‘不相爱’。”
“怎么才能让两个相爱的人不相爱?”
傅砚礼没说话。
他只是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很轻地说:
“制造误会,挑拨离间,制造无法弥补的裂痕……或者,”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
“让其中一个,彻底消失。”
沈知意浑身的血液,在这一瞬间,冰凉。
窗外的夜色,更深了。
而三个月的倒计时,已经开始。
滴答。
滴答。
像心跳。
也像——
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