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傅家别墅时,已是黄昏。
陈姨等在门口,看见两人浑身狼狈、傅砚礼肩头渗血的样子,惊得说不出话。沈知意简短交代了几句,扶傅砚礼上楼,又让陈姨去拿药箱。
书房里,那幅《秋山萧寺图》依旧静静铺在长案上。黄昏的光从西窗斜射进来,给古老的绢面镀上一层暖金色的光晕。那些沈知意亲手修复的裂痕,在光影下像一道道浅淡的疤痕。
傅砚礼坐在案边的扶手椅里,由着沈知意给他重新处理伤口。麻药劲早就过了,酒精棉擦过皮肉时,他额角渗出冷汗,但一声没吭。
沈知意的手很稳。剪开被血浸透的纱布,清理创面,上药,重新包扎。每一个步骤都利落专业——母亲病重那几年,她早就学会了这些。
“你父亲……”她低声开口,又顿住。
“他不是我父亲。”傅砚礼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从我知道火灾真相那天起,就不是了。”
沈知意没接话。她想起那封信,想起母亲写的“他是‘影’,是活在黑暗里,吞噬一切光的影子”,心脏就一阵抽痛。
“那U盘……”她换了个话题。
“假的。”傅砚礼说,“里面什么都没有。我赌他不敢赌。”
沈知意手一颤,棉签差点戳进伤口。
“你骗他?”
“不然呢?”傅砚礼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没什么温度,“真给他二十年证据,我们现在已经死了。”
沈知意沉默了。她重新低头,仔细包扎好最后一层纱布,打结,剪断。
“好了。”她说,“这几天别碰水,按时换药。明天让赵医生再来看看,我担心有感染。”
傅砚礼“嗯”了一声,目光落在长案上那幅画。
“现在看吗?”他问。
沈知意的心脏,重重跳了一下。
她看向那幅画。看了这么久,修了这么久,却从未看过它的背面。母亲说过“别碰”,周晚棠留下“活”字,傅砚礼的母亲临终前嘱咐“一定要看背面”。
现在,秘密就在眼前。
“看。”她说,声音很轻,但坚定。
两人走到长案两侧。沈知意戴上白棉手套,傅砚礼用没受伤的手按住画轴一端。这幅画原本是立轴装裱,但为了方便修复,早就拆开了外裱,只剩下绢本芯子。
沈知意深吸一口气,轻轻捏住绢本一角,缓缓掀开。
动作很慢,很轻,像在揭开一个沉睡百年的梦境。
绢背露了出来。
和她想象中不一样。
不是空白的,不是纯色的,更没有另一幅完整的画。
上面是字。
密密麻麻,蝇头小楷,从绢背左上角开始,一直写到右下角,不留一丝空隙。墨色因为年久而有些褪色,但字迹依旧清晰可辨。
是周晚棠的笔迹。
和她留在题跋上的字一模一样,只是更小,更密,更……急。
像在有限的时间里,拼命想要留下更多的话。
沈知意俯下身,借着黄昏的光,从第一行开始读:
“余,周氏晚棠,大明钦天监监正周云翔之孙女,永历朝末代‘守墨人’。
此书作于永历十八年冬,余自知大限将至,故留此言于画背,待后世有缘人启之。
若你看到此书,当知三事:
其一,《秋山萧寺图》与《镜中天》确为余所作。然非为艺,乃为命。甲申国变,圣驾南巡,余随侍在侧,以星象定路线,以画作藏舆图,乃得保圣驾并四十九忠臣至此地,筑塔而居。
其二,塔中所藏,非玉玺,非遗诏,非大典。乃‘天机仪’——洪武年间,太祖命钦天监所制,可推演国运、窥测天机之神器。此物若现世,必引天下大乱,故余奉圣命,封之于塔,并立誓:周氏子孙,世代守护,不得令其重现人间。
其三,亦是余最悔之事——
余有一子,名砚,幼时体弱,寄养于山野农家。甲申年,余随驾南迁,未及携之。后闻京师陷落,以为其已殁。然永历十年,忽有一青年寻至塔前,自称周砚,乃余之子。
余欣喜若狂,未加详查,便将其引入塔中,授以‘守墨人’之责。
此乃大错。
此人非吾子,乃东厂余孽,名影。其人精于易容,工于心计,潜伏十余年,只为窃取天机仪。余识破其伪时,已晚。塔中四十九人,遭其毒手者过半。余虽以机关困之于塔,然其党羽已携《镜中天》逃脱。
余知命不久矣,故毁去天机仪核心,将残骸封于塔顶水晶棺下。又作此书,藏于画背,望后世来者,知此人真面,勿蹈覆辙。
影之特征:善画,尤工人物;精药理,可制迷魂、蚀骨之药;性狡诈,常以温和面目示人;其左手腕内侧,有一赤色胎记,状如残月。
若遇此人,切记:
勿信其言。
勿近其身。
勿示以画。
周晚棠绝笔
永历十八年腊月初七
绝笔于此,泪与墨俱。”
绢背的最后,是一滴早已干涸的、晕开了墨迹的泪痕。
沈知意读完最后一个字,浑身冰冷。
她缓缓直起身,看向傅砚礼。男人也正看着她,脸色比她好不到哪里去。
“左手腕内侧,”傅砚礼的声音干涩,“赤色胎记,状如残月。”
沈知意闭了闭眼。
她想起来了。在翠湖路17号,影先生蹲在她面前,伸手想摸她的脸时,袖口滑落,露出的左手腕内侧——
确实有一块暗红色的胎记。
月牙形状。
“所以……”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他根本不是周晚棠的后人。他是东厂余孽,潜伏了十几年,就为了得到那个‘天机仪’。”
“但他没拿到。”傅砚礼说,“周晚棠临死前毁了核心。所以他这三百年来,一直在找替代品。”
“替代品?”
傅砚礼看向她,眼神复杂:“周晚棠的血脉。”
沈知意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
“我母亲……”
“是第一个。”傅砚礼说,“但他失败了。你母亲的血脉不够纯粹,无法启动残存的天机仪。所以他等,等到你出生。”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
“然后,他设计了这一切。让你母亲嫁进沈家,让我父亲娶了苏晚棠,让我……遇见你。”
每一步,都是算计。
每一个相遇,都是安排。
就连那场改变她人生的宴会,那杯泼向傅砚礼的酒,那句“娶我”——
可能,都不是偶然。
沈知意扶住长案边缘,才没让自己摔倒。
“所以,”她听见自己问,声音轻得像怕惊动什么,“我们之间,从头到尾,都是一场戏?”
傅砚礼沉默了很久。
久到窗外的最后一缕天光消失,书房陷入昏暗。陈姨轻手轻脚地进来开了灯,又悄悄退出去,带上门。
暖黄的灯光洒下来,落在傅砚礼脸上。他脸上的轮廓在光影里显得格外深刻,也格外……疲惫。
“最开始,是。”他开口,声音很轻,“我调查沈清荷,查到你,接近你,娶你——都是为了查清我母亲的死因,为了找到影先生。”
他抬起头,看着沈知意:
“但雪地里那句‘因为是你’,不是戏。”
沈知意的眼眶,瞬间红了。
“地宫里拉住你的手,不是戏。”
“在病床上醒来,第一眼想看见你,不是戏。”
“在翠湖路17号,看见你被绑在椅子上,那一刻想杀人的冲动——”傅砚礼顿了顿,声音发哑,“也不是戏。”
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很近地看着她。
“沈知意,我活了二十八年,有二十年活在仇恨和谎言里。我娶你,最初是为了利用你。但后来……”
他伸出手,很轻地,碰了碰她的脸颊。
指尖冰凉,但沈知意却觉得,那里滚烫。
“后来,你成了我唯一想抓住的真实。”傅砚礼说,声音低得只有她能听见,“所以,别问我是不是戏。问我,现在,还想不想继续这段婚姻。”
沈知意抬起头,看着他。
看着这个满身是伤、满心疮痍,却依然挺直脊背站在她面前的男人。
雪地里的拥抱。
病房里的守候。
董事会上的力挽狂澜。
翠湖路17号,他选择拿起那封信,而不是刀。
一幕幕,在眼前闪过。
然后,她想起母亲信里的最后一句话:
“好好活着。哪怕很难,哪怕很痛,也要活着。因为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活着。
和谁一起活?
“傅砚礼,”她听见自己问,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你还失眠吗?”
傅砚礼愣了一下,然后,很轻地摇了摇头。
“从你住进主卧那天起,就好多了。”
“那幅画,”沈知意看向长案,“我还想继续修完。”
“好。”
“影先生,”她顿了顿,“他还会来找我们。”
“我知道。”傅砚礼说,“但下次,我们会准备好。”
沈知意点了点头。她走到长案边,看着绢背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字,看着那滴三百年前的泪痕。
然后,她转身,面对傅砚礼。
“最后一个问题。”她说。
“问。”
“协议还作数吗?”
傅砚礼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他走到书桌边,拉开抽屉,拿出那份婚前协议,当着她的面,撕成了两半。
碎片飘落,像一场雪的终结。
“不作数了。”他说,朝她伸出手,“从现在起,没有协议,没有交易,没有甲方乙方。”
他的手悬在空中,掌心朝上,是一个等待的姿势。
“只有傅砚礼,和沈知意。”
沈知意看着那只手。
看着上面交错的掌纹,看着虎口处淡淡的茧,看着指尖那道在翠湖路17号被木屑划破的伤口。
然后,她伸出手,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指尖相触的瞬间,傅砚礼收拢手指,将她整只手紧紧握住。
很暖。
暖得让她想哭。
“那我们现在,”她吸了吸鼻子,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点,“算什么关系?”
傅砚礼想了想。
然后,他很认真地说:
“先婚后爱的关系。”
沈知意愣了两秒,然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傅砚礼没说话,只是将她拉进怀里,紧紧抱住。
动作很轻,像对待易碎的珍宝。
沈知意把脸埋在他颈窝,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药味,和那种独属于他的、冷冽的木质香。
这一次,她没有推开。
反而伸出手,环住了他的腰。
窗外的天彻底黑了,城市的灯火一盏盏亮起。远处传来隐约的钟声,是南山寺的晚钟,悠悠回荡在夜色里。
像一场结束。
也像一场,真正的开始。
书房的门,在这时被轻轻敲响。
陈姨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迟疑:“先生,夫人,楼下……有客人。”
傅砚礼和沈知意同时松开手,看向彼此。
“谁?”傅砚礼问。
陈姨沉默了几秒,然后说:
“他说,他姓周。”
“叫周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