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是被撞开的。
不是踹,是撞。傅砚礼用没受伤的那侧肩膀,狠狠撞在厚重的木门上。老旧的合页发出刺耳的呻吟,整扇门向内倒下,扬起积年的灰尘。
灰尘落定。
傅砚礼看见了客厅。
看见了满墙渗血的画像。
看见了被绑在红木椅子上的沈知意。
也看见了,坐在阴影里的影先生。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沈知意的嘴被胶带封着,双手反绑在椅背后,但她的眼睛是睁着的,很亮,很清醒。看见傅砚礼冲进来的瞬间,她瞳孔缩了一下,不是恐惧,是某种更复杂的情绪——担忧,急切,还有一丝……决绝。
她的目光死死盯着傅砚礼,然后,很慢地,动了动嘴唇。
没有声音。
但傅砚礼看懂了。
她说:“信,口袋,看。”
傅砚礼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他西装内侧的口袋里,揣着那个素白的信封。从医院出来前,沈知意悄悄塞给他的。
“放了她。”傅砚礼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喉咙。
影先生笑了。
他从阴影里站起身,走到一盏壁灯下。昏黄的光照亮他的脸,那张看似温文尔雅的脸,此刻因为兴奋而微微扭曲。
“傅砚礼。”他念出这个名字,像在品尝一道佳肴,“我等你很久了。从你出生,从你第一次握住画笔,从你母亲死在你面前那一刻——我就在等今天。”
傅砚礼没说话,只是看着他,肩上的血一滴一滴砸在地板上,在寂静中发出沉闷的声响。
“你知道吗?”影先生走到一幅画像前,那是沈清荷二十岁时的样子,眉眼温柔,嘴角含笑,“你母亲死前,也是这样看着我。她求我放过你,求我不要把你卷进来。她说,你还小,什么都不懂。”
他的手指抚过画像上沈清荷的脸,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情人。
“我答应她了。”影先生转身,看向傅砚礼,“所以这二十年,我只是看着你。看着你长大,看着你接管傅家,看着你娶了清荷的女儿……看着你,一步步走进我为你设计的局。”
傅砚礼的呼吸变重了。
“地宫是真的。”影先生继续说,语气近乎愉悦,“周晚棠的秘藏也是真的。但那些玉玺、遗诏、大典……都是幌子。真正的‘守墨人’秘藏,从来就不是那些死物。”
他走到沈知意身后,手搭在她肩上。沈知意身体僵硬,但没有挣扎。
“真正的秘藏,是人。”影先生低下头,在沈知意耳边轻声说,声音却足以让整个客厅听见,“是周晚棠的血脉,经过三百年的稀释、筛选、净化,最终诞生出的,最完美的‘容器’。”
傅砚礼的心脏,狠狠一沉。
“你母亲是,你妻子也是。”影先生直起身,目光在傅砚礼和沈知意之间来回移动,“但清荷的血脉不够纯粹,她只是个过渡品。而你——”
他看向沈知意,眼神狂热:
“你是终极作品。周晚棠的直系血脉,沈清荷的女儿,傅砚礼的妻子……三重身份,三重羁绊,你的血,你的骨,你的魂,就是打开最后一道锁的钥匙。”
沈知意闭上了眼睛。
她终于明白了。
为什么母亲会被监视二十年。
为什么母亲的手会被废。
为什么她会被选中,成为傅砚礼的“契约妻子”。
这一切,从三百年前周晚棠留下血脉开始,就已经注定。一代又一代,筛选,淘汰,直到她出生。
她是被制造出来的“钥匙”。
是活了二十二年,却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活的,工具。
“你想要什么。”傅砚礼的声音响起,很冷,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冻土。
影先生笑了。
他走到客厅中央,那里不知何时摆上了一张矮几,矮几上放着两样东西。
一把刀。
一封信。
刀很旧,刀鞘上刻着繁复的纹路,像某种古老的图腾。信就是沈知意母亲留下的那封,素白的信封,此刻在昏黄的光线下,像一纸讣告。
“选一个。”影先生说,声音温柔得像在哄孩子,“刀,或者信。”
傅砚礼没动。
“选刀,我现在就放了她。”影先生指了指沈知意,“但你得留下。你的血虽然不如她纯粹,但也能用。加上你母亲当年留下的……足够了。”
他顿了顿,笑容加深:
“选信,你可以带她走。但信里的内容,会让你们接下来的人生,比死更痛苦。”
客厅里安静得能听见灰尘飘落的声音。
沈知意拼命摇头,眼睛通红,胶带下发出呜呜的声音。
傅砚礼看着她,看了很久。
然后,他迈开脚步,走向矮几。
一步,两步。
脚步很稳,肩上的血滴了一路,但他走得笔直,像走向刑场的君王。
他在矮几前停下,低头看着那把刀,和那封信。
“我父亲,”他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他知道多少?”
影先生挑眉:“傅长庚?他知道得不多,但足够贪婪。他以为秘藏里是金银财宝,是权力密码。所以他娶了苏晚棠,所以他追杀你母亲,所以他……死得那么难看。”
“火灾那天,”傅砚礼抬起头,看向影先生,“你在现场。”
不是疑问,是陈述。
影先生笑了,笑得前仰后合。
“当然在。”他擦掉笑出来的眼泪,“我不在现场,怎么录下那段精彩的音频?你母亲哭得真动听啊,你父亲笑得真开心啊……哦对了,你当时就躲在衣柜里,对不对?八岁的小男孩,透过缝隙,看着自己的母亲被活活烧死……”
傅砚礼的手,攥成了拳。
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血渗出来,但他感觉不到疼。
他只感觉到冷。
冷得像二十年前那个夜晚,火焰灼热,他却浑身冰凉。
“选吧,傅砚礼。”影先生收住笑,声音陡然转冷,“刀,还是信?”
傅砚礼沉默。
他看向沈知意。
女人被绑在椅子上,脸上全是泪,但眼睛亮得惊人。她在摇头,拼命摇头,用眼神告诉他:别选,别管我,快走。
但他走不了。
从他在雪地里醒来,看见她冻得发紫却依然紧抱着他的那一刻起,他就走不了了。
从他在病房里,听见她哭着说“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要娶我”的那一刻起,他就走不了了。
从他在会议室,看见陈砚手机里她站在翠湖路17号门前的那张照片时——
他就知道,他这辈子,都走不了了。
傅砚礼伸出手,拿起了那封信。
影先生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你确定?”他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信里的东西,你承受不起。”
傅砚礼没理他。他撕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
只有一页。
是沈清荷的笔迹。
娟秀,清晰,一笔一划,写得极其认真。
“知意,我的女儿: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妈妈应该已经不在了。
不要难过,这是妈妈自己的选择。
有些事,妈妈瞒了你一辈子。现在,是时候告诉你了。
你的父亲,不是沈国华。
你的亲生父亲,姓周。
他是‘守墨人’最后一任监正的孙子,也是……妈妈大学时的老师。
我们相爱,是错误,也是罪孽。因为他早有妻室,而我是他的学生。
但妈妈不后悔。
因为有了你。
你是妈妈生命里,唯一的光。
但周家不会允许你的存在。你是周晚棠的直系血脉,是‘守墨人’等待了三百年的‘钥匙’。他们会找到你,利用你,就像他们利用妈妈一样。
所以妈妈嫁给了沈国华,给了你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
所以妈妈封了笔,断了所有和周家的联系。
所以妈妈……在知道自己被盯上后,选择了离开。
妈妈没有生病,知意。
妈妈是自愿喝下那碗药的。
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会相信,妈妈这个‘次品’已经没用了,才会把目光从你身上移开。
妈妈成功了。
他们放过了你二十年。
但现在,他们还是找到你了。
对不起,我的女儿。
妈妈尽力了,但还是没能保护好你。
如果……如果有一天,你真的被卷进来了,记住妈妈的话:
不要相信任何姓周的人。
不要碰那幅《秋山萧寺图》。
不要……去找你的亲生父亲。
他已经不是当年的他了。
他是‘影’。
是活在黑暗里,吞噬一切光的,影子。
最后,答应妈妈,好好活着。
哪怕很难,哪怕很痛,也要活着。
因为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爱你的妈妈
沈清荷
绝笔”
信纸从傅砚礼指尖滑落,飘飘荡荡,落在地上。
像一片苍白的羽毛。
像一声叹息。
沈知意死死盯着那张信纸,眼泪汹涌而出,浸湿了胶带,浸湿了衣襟。
她什么都明白了。
母亲为什么郁郁而终。
母亲为什么烧掉所有画稿。
母亲为什么临死前,紧紧抓着她的手,一遍遍说:“知意,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原来不是病。
是谋杀。
是母亲用自己生命,为她换来的,二十年安宁。
而那个凶手——
沈知意猛地抬头,看向影先生。
那个温文尔雅的男人,那个教母亲画画的老师,那个她应该叫一声“父亲”的人——
正微笑着,看着她。
“现在你知道了。”影先生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病态的温柔,“你是我的女儿,知意。我们血脉相连,是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人。”
沈知意想吐。
胃里翻江倒海,喉咙被酸涩堵住,眼前阵阵发黑。
她张着嘴,想尖叫,想质问,想嘶吼。
但胶带封住了她的声音,只能发出破碎的呜咽。
“很难接受,对不对?”影先生走到她面前,蹲下身,与她平视,“但这是事实。你的血,你的天赋,你修复古画的能力……都来自我。你是我的女儿,是我最完美的作品。”
他伸出手,想抚摸她的脸。
沈知意猛地偏头躲开,眼睛里是全然的恨意。
影先生的手停在半空,笑容淡了些。
“没关系。”他站起身,看向傅砚礼,“现在,该你了。”
傅砚礼还站在原地,低着头,看着地上的信纸。肩上的血已经浸透了半边西装,但他像感觉不到疼,感觉不到冷,感觉不到任何东西。
他只是看着那封信。
看着那封,毁掉了他最后一丝侥幸的信。
“选好了吗?”影先生问,声音重新变得冰冷,“刀,还是信?”
傅砚礼缓缓抬起头。
他的眼睛是红的,但眼神很平静,平静得像暴风雨前的海面。
“我选,”他开口,声音嘶哑,却字字清晰,“第三条路。”
影先生挑眉:“哦?”
傅砚礼从西装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不是刀,不是信。
是一个很小的、银色的U盘。
“这里面,”傅砚礼看着影先生,一字一顿,“是过去二十年,你所有行动的记录。包括你监视我母亲,残害沈清荷,策划火灾,追杀慧明,以及……和陈砚勾结,掏空傅氏的证据。”
影先生脸上的笑容,终于彻底消失了。
“你不可能有——”
“我有。”傅砚礼打断他,“从我八岁那年,躲在衣柜里,看见你站在火场外微笑的那一刻起,我就开始收集了。二十年,影先生。我等你露出马脚,等了二十年。”
他举起U盘,在昏黄的光线下,那小小的金属物件闪着冷冽的光。
“现在,该我选了吗?”傅砚礼问,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把知意放了,U盘归你。或者——”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厉:
“我现在就毁了它,然后和你,同归于尽。”
客厅里,死一般寂静。
只有沈知意压抑的抽泣声,和傅砚礼肩头滴血的声音。
滴答。
滴答。
像倒计时。
影先生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笑了。
不是刚才那种温和的笑,也不是那种狂热扭曲的笑。
是一种,很疲惫,很苍凉,却又带着某种释然的笑。
“你比你父亲聪明。”他说,声音很轻,“也比他有种。”
他走到沈知意身后,解开了她手上的绳子,撕掉了她嘴上的胶带。
动作很轻,很慢,像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沈知意猛地站起来,但因为被绑太久,腿一软,差点摔倒。傅砚礼冲过去扶住她,将她紧紧搂进怀里。
“走。”他在她耳边说,声音低得只有她能听见,“别回头。”
沈知意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
那双总是冷漠的、疏离的琥珀色眼睛,此刻通红,却亮得惊人。
她在里面看到了很多很多东西。
看到了痛,看到了恨,看到了决绝。
也看到了……温柔。
“一起走。”她抓住他的手,声音嘶哑,但坚定。
傅砚礼没说话,只是将她往门口推了推。
然后,他转身,面对影先生。
“U盘。”他举起手里的东西。
影先生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他挥了挥手。
“走吧。”他说,声音疲惫得像老了十岁,“趁我还没改变主意。”
傅砚礼最后看了他一眼,拉起沈知意,头也不回地冲出客厅,冲出大门,冲进外面刺眼的阳光里。
他们跑过爬满藤蔓的庭院,跑过斑驳的铁门,跑过寂静的街道,一直跑到再也跑不动,才在一棵梧桐树下停下,弯腰剧烈喘息。
沈知意回头,看向那栋洋房。
二楼的窗帘后,隐约站着一个人影。
影先生。
他站在那里,看着他们,一动不动。
像一尊雕塑。
像一场,持续了二十年,终于落幕的,悲剧。
沈知意转过身,抱住傅砚礼。
抱得很紧很紧。
傅砚礼也抱住她,手臂收得很紧,像要把她揉进骨血里。
两人谁都没说话。
只是抱着,在正午的阳光下,在熙攘的街道旁,在劫后余生的寂静里。
直到沈知意感觉到肩膀上的湿意。
不是血。
是傅砚礼的眼泪。
这个从来冷漠、从来强大的男人,把脸埋在她颈窝,肩膀微微颤抖,无声地哭了。
为了他死去的母亲。
为了他疯魔的父亲。
为了他这二十年,活在仇恨和谎言里的,人生。
沈知意抱紧他,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哄孩子。
“都过去了。”她在他耳边说,声音很轻,但很坚定,“傅砚礼,都过去了。”
傅砚礼没说话,只是把她抱得更紧。
阳光从梧桐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他们身上,暖洋洋的。
像新生。
也像——
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