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点,傅氏集团顶楼会议室。
厚重的胡桃木长桌两侧坐满了人,空气里弥漫着雪茄、古龙水和一种无声的、紧绷的张力。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长桌尽头那个空着的主位——属于傅砚礼的位置。
陈砚坐在主位左侧的第一个位置,慢条斯理地翻着一份文件。他今天换了身藏蓝色西装,金丝边眼镜在顶灯光线下反射出冷白的光,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十点零五分了。”坐在右侧首位的一个秃顶男人看了眼腕表,声音洪亮,“陈董,你看这会议……”
“再等等。”陈砚头也不抬,“我哥既然说了会来,就一定会来。”
话音刚落,会议室的双开大门被推开。
傅砚礼走了进来。
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色西装,衬得肩宽腿长。脸色还有些苍白,但步伐沉稳,眼神锐利如刀,丝毫看不出两个小时前还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压抑的抽气声。
陈砚翻页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他抬起头,露出一个无懈可击的微笑:“哥,你来了。身体还好吗?要不要先坐下休息?”
傅砚礼没理他,径直走到主位,拉开椅子坐下。动作从容,仿佛这里本就是他的王座。
“开始吧。”他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淬了冰,“我时间有限。”
会议开始了。
议题是罢免傅砚礼的执行总裁职务,由陈砚暂代。提出动议的股东慷慨陈词,列举了傅砚礼近期的“一系列重大失误”:高价拍下残破古画、突然结婚引发集团股价波动、近期频繁出入边境地区、甚至卷入不明势力的纠纷……
每一条都看似有理有据,每一条都直指傅砚礼的判断力和领导力。
傅砚礼安静地听着,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一下,又一下。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坐在他身边的几个老股东,已经开始冒冷汗了。
他们太了解傅砚礼了。
这个男人越平静,意味着他心里的风暴越大。
“……综上所述,”提出动议的股东最后总结,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拔高,“我们认为,傅砚礼先生已不再适合担任傅氏集团的掌舵人。为了集团的未来,我们提议,由陈砚先生暂代执行总裁一职,直到选出新的合适人选。”
话音落下,会议室陷入短暂的寂静。
然后,陈砚轻轻鼓了鼓掌。
“王董说得很有道理。”他转向傅砚礼,笑容温和,“哥,你怎么说?”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傅砚礼身上。
傅砚礼放下敲击桌面的手指,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这个动作牵扯到肩上的伤口,剧痛袭来,但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说完了?”他问,声音平淡。
提出动议的王董愣了一下:“说、说完了。”
“好。”傅砚礼点头,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U盘,推到桌子中央,“那轮到我了。”
他按了一下手边的遥控器,会议室前方的投影幕布缓缓降下。
U盘里的内容被投映出来。
不是财务报表,不是战略规划。
是一份份银行流水,一份份股权转让协议,一份份秘密会议的录音记录。
流水显示,在过去三个月里,有数笔巨额资金从傅氏海外子公司流出,最终汇入几个离岸账户。而这些账户的实际控制人,正是此刻坐在会议室里的几位股东。
股权转让协议显示,陈砚在过去一个月里,暗中收购了傅氏超过15%的散股,加上他原本持有的8%,以及今天到场的几位股东承诺转让的股份,他的总持股比例将超过傅砚礼的30%,成为傅氏第一大股东。
而录音记录……
是陈砚和那几个股东密谋时的对话。
“……等他进了医院,就动手。”
“董事会那边没问题,人都打点好了。”
“傅砚礼一倒,傅家就是我的。到时候,答应你们的,一分不会少。”
录音播放完毕,会议室里死一般寂静。
那几个被点名的股东脸色惨白,陈砚脸上的笑容也彻底消失了。
傅砚礼站起身,走到投影幕布前,手撑着桌子,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想罢免我?”他开口,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冰锥砸在地上,“可以。拿出真本事来,别搞这些下三滥的手段。”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陈砚脸上:
“还有你,陈砚。父亲生前最疼你,把傅家最赚钱的海外业务都交给你打理。你就是这么回报他的?联合外人,掏空傅家?”
陈砚的脸色阴沉下来:“哥,你这是什么意思?这些证据……”
“都是真的。”傅砚礼打断他,从怀里掏出另一份文件,甩在桌上,“需要我请经侦的人过来,当场验证吗?”
会议室里,有人开始擦汗。
傅砚礼重新坐回主位,双手交叠放在桌上,姿态放松,但眼神里的压迫感却更重了。
“现在,我提议。”他缓缓开口,“罢免陈砚在傅氏集团的一切职务,并对其涉嫌挪用资金、操纵股价、非法并购等行为,启动内部调查。同意的,举手。”
一秒,两秒。
会议室里,陆陆续续有人举起了手。
先是几个一直支持傅砚礼的老臣,然后是刚才还倒向陈砚、此刻见风使舵的墙头草,最后,连那个提出动议的王董,也在傅砚礼冰冷的目光注视下,颤抖着举起了手。
陈砚坐在那里,看着满会议室举起的手,脸上的表情从阴沉,慢慢变成了某种古怪的笑意。
他鼓起了掌。
“漂亮,哥。”他一边鼓掌一边笑,笑声在寂静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刺耳,“真是漂亮。我准备了三个月的局,你用一个小时就破了。不愧是父亲最看重的儿子。”
傅砚礼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但是,”陈砚停下鼓掌,身体前倾,双手撑在桌面上,死死盯着傅砚礼,“你以为,这就结束了吗?”
他掏出手机,按了几下,然后将屏幕转向傅砚礼。
屏幕上是一张照片。
翠湖路17号,那栋老式洋房的门前,沈知意正抬手准备按门铃。
照片的时间戳,是十五分钟前。
傅砚礼的瞳孔,骤然收缩。
“我忘了告诉你,”陈砚笑着说,声音温柔得像在说情话,“我给嫂子发了条短信,约她中午十二点见面。看样子,她提前到了。”
他顿了顿,欣赏着傅砚礼瞬间苍白的脸色:
“你说,她现在进去没有?那栋房子里,我给她准备了什么‘惊喜’?”
傅砚礼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肩上的伤口因为剧烈动作而崩裂,鲜血瞬间渗透了西装外套,但他浑然不觉。
“陈砚,”他一字一顿,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杀意,“你敢动她——”
“我敢。”陈砚打断他,笑容灿烂,“而且,已经动了。”
话音刚落,傅砚礼的手机响了。
来电显示:沈知意。
与此同时,翠湖路17号。
沈知意站在那栋爬满藤蔓的老式洋房门前,抬头看着门牌上斑驳的铜字。上午的阳光很好,透过梧桐树叶洒下来,在地面投出细碎的光斑。但不知为什么,站在这栋房子前,她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
陈砚的短信说,中午十二点。
但她等不了了。
傅砚礼在董事会上生死未卜,那封信像块烙铁揣在口袋里,每分每秒都在灼烧她的神经。她需要答案,需要知道母亲到底隐瞒了什么,需要知道那个“影先生”到底是谁。
所以她在送傅砚礼进会议室后,就独自来了这里。
现在,上午十点四十分,距离约定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
洋房的门虚掩着,像是知道她会提前来,特意为她留的门。
沈知意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进去。
门内是一个宽敞的门厅,铺着老式的花砖地板,积了厚厚一层灰。空气里有陈旧木材和灰尘的气味,还混杂着一股……很淡的墨香。
她穿过门厅,走进客厅。
然后,她的脚步,停住了。
客厅很大,四面墙,从地板到天花板,挂满了画。
不是别的画。
全是沈清荷的画。
或者说,全是她母亲的脸。
素描,水彩,油画,工笔……不同技法,不同角度,不同年龄。有二十出头在花丛中微笑的少女,有三十岁伏案作画的专注侧影,有四十岁眉眼间染上忧愁的少妇……
成千上百张,铺满了整个客厅的墙壁。
沈知意站在原地,浑身冰冷。
她认出了这些画的笔触。有些是母亲的,有些是……别人的。但无一例外,画的都是同一个主题:沈清荷。
而在这片“画像森林”的中央,摆着一张老式的红木书桌。桌上放着一本摊开的素描本,本子旁,是一支用了一半的炭笔。
沈知意慢慢走过去。
素描本上,是未完成的画。还是母亲的脸,但这一张,画的是她病重时的样子。消瘦,苍白,但眼睛很亮,亮得像烧着最后的火焰。
画的右下角,有一个签名。
不是母亲的“清荷”。
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影”。
沈知意的手指颤抖着,抚过那个签名。炭笔的粉末沾在指尖,像某种不祥的预兆。
“喜欢吗?”
一个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很温和,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笑意。
沈知意猛地转身。
客厅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人。
一个穿着灰色中式长衫的男人,看起来五十多岁,头发花白,面容清癯,戴着一副老式的圆框眼镜。他背着手,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温和得像在看一个久别重逢的晚辈。
但沈知意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见过这张脸。
在母亲的老相册里,在那些泛黄的合影中,他总是站在不起眼的角落,微微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他是母亲大学时的国画老师。
姓周。
“周……老师?”沈知意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男人笑了,笑容里有种奇异的满足感。
“你还记得我。”他说,慢慢从阴影里走出来,走到光线能照到的地方,“清荷的女儿,果然和她一样聪明。”
他在书桌后的太师椅上坐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我们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聊。”
沈知意没动。
她的目光扫过满墙的画像,扫过素描本上那个“影”字,最后落在这个看似温和的男人脸上。
“你就是‘影先生’。”她说,不是疑问。
周老师——或者说,影先生——点了点头。
“是我。”他语气平静,“从你母亲十八岁那年,第一次走进我的画室开始,我就在看着她。看着她成长,看着她结婚,看着她生下你,看着她……一点点走向死亡。”
沈知意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
“她的手……”
“是我废的。”影先生坦然承认,甚至笑了笑,“但不是故意的。就像我对周晚棠做的那样,我只是想抹去她不该知道的记忆。但药量没控制好,伤了神经。”
他说得那么轻松,轻松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沈知意的手,在身侧攥成了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为什么?”她听见自己问,声音在颤抖,“为什么要监视她?为什么要害她?”
“因为她是‘钥匙’。”影先生看着她,眼神里有一种近乎狂热的专注,“和你一样。周晚棠的血脉,经过三百年的稀释,已经很难唤醒‘守墨人’真正的传承。但你母亲不同,她天赋异禀,她的血,是三百年来最纯净的‘钥匙’。”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轻轻抚过一幅母亲年轻时的油画。
“我培养她,引导她,看着她一步步接近真相。我想等她完全成熟,再开启一切。但她太聪明了,聪明到……开始怀疑我。”影先生叹了口气,语气里竟有一丝遗憾,“所以我只能让她‘停下’。但我没想到,她生下了你。”
他转身,重新看向沈知意,目光灼热:
“一个更完美的‘钥匙’。继承了周晚棠的血脉,继承了你母亲的天赋,甚至还意外地……和傅家那个孩子产生了羁绊。”
他走到沈知意面前,很近地看着她,近到她能闻到他身上陈旧的墨味,和某种更深的、难以形容的腐朽气息。
“傅砚礼的血,加上你的血,才能真正打开‘守墨人’最后的秘密。”影先生轻声说,像在分享一个巨大的喜悦,“我等了二十年,终于等到这一天。等你们走进地宫,等你们拿到那封信,等你们……自投罗网。”
沈知意后退一步,后背抵在冰冷的墙壁上。
墙上那些母亲的眼睛,从四面八方看着她,温柔地,悲哀地,无声地。
“你想干什么?”她听见自己问。
“完成周晚棠未完成的事。”影先生张开双臂,像要拥抱这满屋的画像,“打开真正的‘守墨人’秘藏,得到那些足以改变世界的东西。而你,我亲爱的孩子——”
他看着她,笑容温柔得像魔鬼:
“你将是我最完美的作品,最锋利的刀,最……听话的继承人。”
话音落下,客厅的门,突然自动关上了。
咔哒一声,落锁。
窗外的阳光被厚重的窗帘隔绝,房间里只剩下几盏昏黄的壁灯,将满墙的画像映照得如同鬼影幢幢。
沈知意摸向口袋里的手机。
没信号。
“别白费力气了。”影先生坐回太师椅,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抿了一口,“这里的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包括……你那个小丈夫的董事会。”
他看向墙上的老式挂钟。
时针指向十一点。
“这个时间,”他慢悠悠地说,“他应该已经接到你的电话,正发疯一样往这里赶吧。”
沈知意的心脏,骤然停跳。
“你做了什么?”
“没什么。”影先生微笑,“只是让陈砚给他看了张照片,然后……用你的手机,给他打了个电话。”
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眼睛在昏黄的光线下闪着诡异的光:
“猜猜看,电话接通后,他会听到什么?”
沈知意的血液,在这一刻,彻底冰凉。
傅氏集团楼下,黑色的轿车急刹在路边。
傅砚礼冲下车,肩上的伤口因为剧烈奔跑而彻底撕裂,鲜血已经浸透了半边西装。但他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手机屏幕。
那通电话接通了。
但没有声音。
只有一段模糊的、仿佛从很远的地方录下的音频。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哭,在哀求,在绝望地喊:
“砚礼……救我……别过来……是陷阱……”
是沈知意的声音。
但傅砚礼知道,那不是现在的沈知意。
那是……二十年前,他母亲苏晚棠的声音。
电话里,那个声音还在继续,混杂着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和男人疯狂的笑声。
然后,电话断了。
忙音。
嘟嘟嘟——
像丧钟。
傅砚礼站在原地,浑身冰冷。
他终于明白了。
二十年前那场火灾,他母亲临死前的呼喊,他父亲疯狂的笑声……
一切的一切,都不是意外。
是谋杀。
是眼前这个男人——影先生——精心策划的,一场持续了二十年的,复仇。
而现在,他要对沈知意,做同样的事。
傅砚礼抬起头,看向翠湖路17号那栋被藤蔓包裹的洋房。
眼睛,一点一点,红得滴血。
他迈开脚步,一步一步,朝那扇门走去。
肩上的血滴落在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触目惊心的红痕。
像赴死。
也像——
赴一场,迟到二十年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