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药褪去的痛楚,像潮水,一浪接一浪地拍打着傅砚礼的神经。
他睁开眼时,病房里只亮着一盏夜灯。窗外是沉沉的夜色,远处的山峦只剩下模糊的剪影。空气里有消毒水的味道,还有……很淡的、属于沈知意的气息。
她趴在床边睡着了,侧脸压在交叠的手臂上,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呼吸很轻,眉头却微微蹙着,像是在梦里也遇到了烦心事。
傅砚礼没有动。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看着晨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一点一点染亮她的发梢,她的鼻尖,她微微抿着的嘴角。
雪地里那句“因为是你”,不是幻觉。
他记得自己说了,也记得她听见了。
但她选择了否认。
也好。
傅砚礼想。有些话,现在挑明,还太早。早到他还没理清自己的心,早到四周还有太多虎视眈眈的眼睛,早到……他还不能确定,能给她一个不受风雨侵扰的未来。
他轻轻动了动手指,想把她散落在颊边的一缕头发拨开。
指尖刚碰到发丝,沈知意就醒了。
她几乎是瞬间弹坐起来,眼睛还没完全睁开,手已经下意识探向他的额头——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
“醒了?”她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伤口疼不疼?头晕吗?要叫医生吗?”
一连串的问题砸过来,傅砚礼听着,胸口某个地方,很轻地塌陷了一块。
“不疼。”他撒谎,声音因为干涩而低哑,“水。”
沈知意立刻起身去倒水,插好吸管,递到他嘴边。动作小心翼翼,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傅砚礼喝了几口,温水润过喉咙,疼痛似乎真的减轻了些。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发现她眼下有很重的青影。
“你没睡好。”
“睡了。”沈知意放下水杯,避开他的视线,“做了个梦。”
“噩梦?”
“不算。”她顿了顿,“梦到那幅画了。”
傅砚礼眼神微凝:“画怎么了?”
沈知意拿出手机,调出陈姨发来的照片,放大那个“活”字,递到他眼前。
“今天早上陈姨发现的。藏在寺檐的阴影里,朱砂写的,很淡,角度不对根本看不到。”
傅砚礼盯着那个字,看了很久。
“周晚棠留下的。”他说,不是疑问。
“应该是。”沈知意收回手机,“她到底在这幅画里藏了多少东西?地图,星图,现在又是一个‘活’字……她想说什么?”
“回去看看背面就知道了。”傅砚礼说,“我母亲……”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需要积蓄力气才能继续说下去:“她临终前,一直重复一句话。‘画是反的,人是正的’。我当时不懂,现在想想,可能指的就是画的背面。”
“画是反的,人是正的。”沈知意重复了一遍,皱起眉,“什么意思?是说画的正反两面,藏着相反的内容?还是说……”
话音未落,病房的门,被敲响了。
很轻的三下,不疾不徐,带着某种刻意的礼貌。
沈知意和傅砚礼同时看向门口。
现在是凌晨五点半,天还没完全亮。医生查房不会这么早,护士也不会这样敲门。
傅砚礼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他朝沈知意做了个手势,示意她站到窗边——那里是房间的死角,从门口看不见。
沈知意会意,无声地挪过去,手摸向床头柜上的水果刀。
门把手转动。
门被推开一条缝。
先探进来的,是一束新鲜的百合。纯白色,沾着晨露,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格外扎眼。
然后,是一张脸。
一张和傅砚礼有六七分相似,但更年轻、更柔和、也更……危险的脸。
他看起来不到三十岁,穿着剪裁合身的浅灰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金丝边眼镜后的眼睛微微弯着,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
“哥,”来人开口,声音温和悦耳,“听说你受伤了,我来看看你。”
沈知意握着水果刀的手指,骤然收紧。
傅砚礼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沈知意看见他放在被子下的手,攥成了拳。
“陈砚。”傅砚礼说,声音平静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你不是三个月前就失踪了吗?”
陈砚——傅砚礼同父异母的弟弟——推门走了进来,反手关上门,将那束百合放在墙边的矮柜上。他的动作很从容,从容得不像一个“失踪”了三个月的人。
“出去散散心。”陈砚笑着说,目光在病房里转了一圈,落在窗边的沈知意身上,“这位就是嫂子吧?果然和传闻一样漂亮。”
沈知意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陈砚也不介意,走到病床边,拖了把椅子坐下,姿势闲适得像在自家客厅:“伤得重吗?父亲要是知道了,该心疼了。”
“他不是死了吗。”傅砚礼淡淡道。
“是啊,死了。”陈砚点点头,笑容不变,“所以我这个当弟弟的,才更该替他来看看你。毕竟,现在傅家,就剩我们兄弟俩了。”
这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傅砚礼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很轻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里没什么温度,反而带着冰碴:“所以,你是来确认我死没死,好接手傅家的?”
“哥,你怎么能这么想我。”陈砚叹了口气,摘下眼镜,慢条斯理地擦着镜片,“我是真心实意来看你的。顺便……”
他顿了顿,重新戴上眼镜,目光转向沈知意:“来给嫂子带句话。”
沈知意的心脏,猛地一跳。
“什么话?”她听见自己问,声音还算平稳。
陈砚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很薄,素白色,没有任何标记。他捏着信封的一角,晃了晃:“有人托我把这个交给你。说你看完之后,自然明白。”
沈知意没动。
“不敢接?”陈砚挑眉,笑意更深了,“放心,不是炸弹,也不是毒药。就是一封信。一封……你母亲写给别人的信。”
空气,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沈知意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撞得生疼。她看向傅砚礼,男人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底的寒意,几乎要溢出来。
“谁托你的?”傅砚礼问。
“一个老朋友。”陈砚把信封放在床头柜上,推到沈知意面前,“他说,他姓‘影’。嫂子应该听说过。”
影先生。
那个周晚棠口中“从明朝就存在”的人。
那个策划了一切,藏在暗处,拨弄所有人命运的人。
沈知意的手指,开始发抖。
她盯着那个信封,像盯着一条毒蛇。
“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傅砚礼的声音更冷了。
“哥,”陈砚笑了,笑容里终于露出一丝真实的嘲讽,“你不会真的以为,你的一举一动,能瞒过所有人吧?从你拍下那幅画开始,从你娶了嫂子开始,就有人在看着了。只是你一直没发现而已。”
他站起身,拍了拍西裤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信我带到了。看不看,随你。”他走到门口,手放在门把手上,又回头,看向傅砚礼,“对了哥,还有件事忘了说。”
傅砚礼没接话。
“今天早上七点,傅氏集团要开临时董事会。”陈砚的语气轻松得像在聊早餐吃什么,“议题是,罢免你执行总裁的职位,由我暂代。股东们已经到齐了,就差你这个主角。”
他顿了顿,笑容灿烂:
“当然,如果你实在起不来,也可以视频参会。毕竟——”
“你现在这个样子,也挺适合在屏幕里露个脸的。”
门开了,又关上。
陈砚走了,留下那束刺眼的百合,和那个薄薄的信封。
病房里重新陷入死寂。
只有监护仪的滴答声,规律得让人心慌。
沈知意走到床头柜边,盯着那个信封。白色的信封,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个苍白的、咧开的嘴。
她伸出手,指尖悬在信封上方。
“别碰。”傅砚礼突然开口。
沈知意的手停在半空。
“他说得对。”傅砚礼的声音很沉,沉得像压着千钧重的东西,“从我们拿到那封信开始,就有人在看着。地宫,雪山,医院……每一步,都在他的计划里。”
“那这封信……”
“是饵。”傅砚礼盯着天花板,眼神空洞,“他想看看,你会不会咬钩。”
沈知意收回手,在椅子上坐下。清晨的寒意从窗户缝隙钻进来,她打了个冷颤。
“所以现在怎么办?”她问,“信不看?董事会不去?”
傅砚礼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说:“信,看。但不在医院看。董事会……要去。”
沈知意愣住:“你怎么去?医生说你至少得躺三天——”
“躺不了三天。”傅砚礼打断她,撑着床沿,一点一点坐起来。每动一下,脸色就白一分,额头上渗出冷汗,但他咬着牙,没发出一点声音。
“傅砚礼!”沈知意扑过去想按住他。
“帮我个忙。”傅砚礼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给陈叔打电话,让他带一套西装过来。还有,联系赵医生,我需要能在三小时内让我看起来像个正常人的药。”
“你疯了?”沈知意压低声音,却压不住声音里的颤抖,“你会死的!”
“不去,死得更快。”傅砚礼看着她,眼睛里是她从未见过的、近乎疯狂的光,“陈砚敢来,就说明他已经准备好了。今天这个董事会,我不出现,傅氏就真的完了。”
“可你的伤——”
“死不了。”傅砚礼松开她的手,靠回床头,喘息着,“沈知意,你记住,从现在开始,我们走的每一步,都在悬崖边上。退一步是死,进一步……”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近乎狰狞的弧度:
“进一步,可能也是死。但至少,是我们自己选的死法。”
沈知意看着他。
看着这个脸色苍白如纸,却依然挺直脊背,眼里燃烧着不甘和决绝的男人。
雪地里那句“因为是你”,又在耳边响起来。
她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眼底的犹豫和恐惧,都褪去了。
“西装要什么颜色?”她问,声音平静得像在问今天天气。
傅砚礼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真正的,从眼底漾出来的笑。
“黑色。”他说。
“好。”沈知意拿起手机,拨通陈姨的电话,“陈姨,麻烦您送一套先生的黑色西装到医院来。对,全套。再联系赵医生,准备一针‘强心剂’。”
电话那头的陈姨似乎想说什么,但沈知意没给她机会。
“另外,”她继续说,目光落在那个白色信封上,“告诉家里所有人,今天先生要参加董事会。不管谁来问,都这么说。”
挂断电话,她看向傅砚礼。
男人也正看着她,眼神很复杂,有惊讶,有赞许,还有一些更深的东西,藏在他琥珀色的瞳孔深处,看不分明。
“沈知意。”他叫她的名字。
“嗯。”
“如果我今天回不来……”
“你会回来。”沈知意打断他,语气笃定,“你说过,我们谁都不准死。”
傅砚礼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看了很久。
然后,他很轻地点了点头。
“好。”
窗外,天色一点点亮起来。
晨光刺破云层,照进病房,照在那束洁白的百合上,照在那个素白的信封上,也照在病床上那个重伤未愈、却已准备奔赴战场的男人脸上。
沈知意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天,亮了。
而他们即将面对的,是比黑夜更深的,人心。
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
是陈姨发来的消息,说西装和医生都在路上了。
还有一条,是陌生号码。
沈知意点开。
只有一句话:
“信封里的信,是你母亲写给我父亲的。看完之后,如果你还想知道更多,中午十二点,翠湖路17号见。——陈砚”
沈知意盯着那条短信,手指收紧,指节泛白。
然后,她删掉了短信,关掉手机。
转身,走回病床边。
傅砚礼已经闭上了眼睛,像是在积蓄力气。但他的手指在被子下,轻轻敲击着床沿,一下,又一下。
那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沈知意在床边坐下,拿起那个信封。
白色的信封,轻飘飘的,却像有千钧重。
她没有拆开。
只是将它,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等董事会结束。”她对着闭目养神的傅砚礼说,声音很轻,但很坚定,“我们一起看。”
傅砚礼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然后,他“嗯”了一声。
窗外,太阳彻底升起来了。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属于他们的战争,才刚刚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