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回笼的瞬间,剧痛先于五感席卷了傅砚礼。
左肩像是被烙铁反复灼烧,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的痛楚。冰冷刺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包裹着他,只有紧贴后背的一小片温热,是此刻唯一真实的存在。
他费力地掀开眼皮。
入目是灰蒙蒙的天空,细密的雪粒子打着旋落下,落在他的睫毛上,很快融化成冰冷的水珠。视线向下移动——沈知意苍白的脸近在咫尺。
她坐在地上,背靠着一块凸起的岩石,将他整个人环在怀里。她的羽绒服裹在他身上,自己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毛衣,嘴唇冻得发紫,却还在不停地呵出白气,试图温暖他冰冷的手。
“沈……”他试图发出声音,喉咙里却只挤出破碎的气音。
沈知意猛地低下头。
四目相对的瞬间,傅砚礼看见她眼睛里瞬间涌上的水光,又在她咬牙忍住时迅速退去。
“别动。”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按住他想挣扎起来的动作,“救援快到了,你肩上的伤又裂开了,我在用腰带给你止血,但效果不大。”
傅砚礼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左肩。那里被她用撕碎的毛衣内衬层层包裹,最外面勒着一条男士皮带——是他的皮带。鲜红的血已经渗透了布料,在白色的雪地上洇开触目惊心的一滩。
“卫星……”他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按了。”沈知意打断他,将那个潮湿的定位器举到他眼前,“二十分钟前按的。但这里是雪山腹地,直升机过来需要时间。”
傅砚礼闭上眼睛,积蓄了一点力气,重新睁开:“你……受伤没?”
沈知意愣住了。
她没想到他醒来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
“没有。”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发颤,“我很好。你呢?除了肩膀,还有哪里疼?”
傅砚礼轻轻摇头,这个微小的动作却让他额头上渗出冷汗。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仔仔细细地看,像是在确认什么。
“你哭了。”他说,不是疑问,是陈述。
沈知意下意识想去摸脸,手抬到一半又顿住。她的脸颊确实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雪水还是别的什么。
“风大。”她偏过头,生硬地回答。
傅砚礼没再追问。他只是看着她,看着这个在绝境中脱下外套裹住他、用身体为他挡风、明明自己也冷得发抖却还在拼命想温暖他的女人。
契约里没有这一条。
协议上没有写,甲方重伤时,乙方需要做到这种程度。
“沈知意。”他叫她的全名,声音因为虚弱而显得格外低沉。
“嗯?”
“如果……”傅砚礼顿了顿,像是在斟酌措辞,“如果我现在死了,遗嘱里,你会得到我一半的财产。陈叔知道该怎么做。”
沈知意的身体瞬间僵硬。
“你胡说什么!”她猛地转回头,眼睛通红,“傅砚礼,你给我听清楚——你不会死。救援马上就到,你撑住,听到没有?”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雪谷里回荡,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哭腔。
傅砚礼看着她通红的眼睛,看着她咬得发白的嘴唇,看着她脸上混杂着恐惧、愤怒和某种更复杂情绪的表情,突然很轻地笑了一下。
那笑容很短暂,几乎刚浮现就消失了。但沈知意看见了。
那是她第一次看见傅砚礼笑。
不是冷笑,不是讥讽,不是任何带着面具的表情。就是很简单的一个笑,因为虚弱而显得有些柔软,有些……真实。
“你笑什么?”她声音还硬着,但气势已经弱了三分。
“笑你。”傅砚礼说,声音越来越低,“明明怕得要死,还要装得很凶。”
“我没有——”
“你有。”他打断她,目光落在她紧握成拳的手上,“你每次紧张或者害怕的时候,右手拇指都会无意识地抠食指指节。就像现在这样。”
沈知意低头,看见自己的右手果然如他所说,拇指正死死抠着食指侧面,指甲已经陷进肉里。
她像被烫到一样松开手。
“观察得挺仔细。”她嘟囔一句,试图用讽刺掩盖慌乱,“傅先生这是把商场谈判那一套用在我身上了?”
“不是。”傅砚礼说,眼神很认真,“只是看你。”
只是看你。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块石头砸进沈知意心里,激起层层涟漪。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重新将他往怀里拢了拢,用体温去暖他越来越冷的身体。雪还在下,风刮过山谷,发出呜呜的哀鸣,像某种野兽在哭。
时间在寒冷和疼痛中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年那么难熬。
傅砚礼的意识又开始模糊。失血过多带来的眩晕感像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的理智。他用力咬了下舌尖,尖锐的疼痛让他短暂清醒。
“沈知意。”他又叫她。
“嗯。”
“那封信……”他喘息着说,“如果……如果我撑不到回去,你一个人,不要去翠湖路17号。”
沈知意的心脏狠狠一缩。
“你父亲说陈砚三个月前失踪了。”她强迫自己冷静分析,“如果那地方有危险——”
“不是危险。”傅砚礼打断她,眼神涣散了一瞬,又强行聚焦,“是陈砚……他不对劲。三个月前,他最后一次联系我,说……说他找到了‘守墨人’真正的秘密。然后,就再也没消息。”
“你怀疑他……”
“我不知道。”傅砚礼的声音越来越弱,“但我父亲临死前说……说‘他’一直都在。陈砚是我父亲最信任的私生子,有些事……他可能知道得比我还多。”
沈知意还想再问,但傅砚礼的眼睛已经开始失焦。他的呼吸变得浅而急促,脸色白得像纸。
“傅砚礼!看着我!”她用力拍他的脸,力道不轻,“不准睡!听见没有?”
傅砚礼的眼睫颤了颤,最终还是缓缓合上。
“傅砚礼!”沈知意真的慌了。她探他的颈动脉,跳动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她俯下身,耳朵贴在他胸口,听见心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缓慢,无力。
恐慌在这一刻达到顶峰。
她想起母亲去世的那个冬天。也是这样冷,也是这样无助,她握着母亲渐渐冰凉的手,眼睁睁看着生命从指缝间流走。
她不能再经历一次。
绝不。
沈知意直起身,开始做心肺复苏。她没受过专业训练,只能凭着电视上看过的记忆,双手交叠按在他胸口,一下,又一下。
“傅砚礼,你醒醒。”她一边按压,一边对着他苍白的脸说话,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娶我。不是为了画,对不对?你有那么多选择,为什么要选我?”
按压,人工呼吸,再按压。
雪落在她颤抖的睫毛上,融化成水,混着眼泪一起滚落。
“你说话啊……你不是京圈佛子吗?不是生人勿近吗?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要在她最绝望的时候答应那场荒唐的交易。
为什么要在拍卖会上为她一掷千金。
为什么要在她被沈雨薇羞辱时站出来。
为什么要在木屋里为她挡箭。
为什么要在她害怕的时候,告诉她“只是看你”。
为什么……
“因为是你。”
微弱的声音,像游丝般飘进耳朵。
沈知意动作一顿,猛地低头。
傅砚礼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目光涣散,但确确实实是看着她的。
“你说什么?”她颤声问。
傅砚礼的嘴唇动了动,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因为是你……沈知意。”
说完这句话,他彻底失去了意识。
但沈知意的心跳,却在这一刻,失控地狂跳起来。
她跪在雪地里,看着怀里昏迷不醒的男人,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那句话。
因为是你。
沈知意。
不是“沈清荷的女儿”,不是“修复师”,不是“契约妻子”。
是沈知意。
仅仅因为,她是沈知意。
远处,终于传来了直升机的轰鸣。
螺旋桨搅动风雪的声音由远及近,巨大的黑影出现在灰蒙蒙的天际。沈知意抬起头,看着那架越来越近的救援直升机,眼泪终于决堤。
她抱着傅砚礼,在雪地里,在呼啸的风中,哭得像个孩子。
不是因为害怕。
是因为某个坚硬了太久的东西,在这一刻,猝不及防地,裂开了一道缝。
而光,正从那里照进来。
直升机降落在最近的县医院楼顶。
傅砚礼被紧急送进手术室。沈知意坐在走廊的长椅上,身上披着救援人员给的毯子,手里捧着一杯热水,但手指依然冰凉。
手术进行了三个小时。
这三个小时里,沈知意给陈姨打了电话,简单说明了情况,让她送些必需品过来。然后她一个人坐在那里,看着手术室门上那盏“手术中”的红灯,脑子乱糟糟的。
她想起地宫里周晚棠消散前的眼神。
想起傅长庚被压在巨石下伸出的手。
想起傅砚礼在黑暗里紧紧握住她的手。
想起雪地里,他说的那句“因为是你”。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陈姨发来的消息,说已经在路上了,还附了一张照片——是别墅书房里那幅《秋山萧寺图》,陈姨说刚才收拾时,发现画好像有点不对劲。
沈知意点开照片放大。
画还是那幅画,山还是那座山,寺还是那座寺。
但寺檐下的阴影里,似乎多了一点什么东西。
很小的,像是一个字。
沈知意将照片放到最大,手指在屏幕上滑动,仔细辨认。
那是一个用极淡的朱砂写成的字,藏在皴擦的阴影里,如果不是光线恰好从某个角度照射,根本不可能发现。
那是一个——
“活”字。
沈知意的心脏,重重一跳。
周晚棠在画里藏了地图,藏了星图,藏了通往地下皇陵的路线。
现在,又藏了一个“活”字。
什么意思?
“画是活的”?
还是……“让人活”?
或者……“活着出去”?
手术室的门在这时开了。
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脸色疲惫但还算轻松:“病人脱离危险了。箭伤没伤到主要血管,但失血过多,需要静养。麻药劲儿过了就能醒。”
沈知意悬着的心,终于落地。
她站起身,腿因为久坐而发麻,踉跄了一下。医生扶住她:“你也需要休息,脸色太差了。”
沈知意道了谢,走进病房。
傅砚礼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管子,脸色苍白,但呼吸平稳。她走到床边,低头看着他。
睡着的时候,他脸上那种冷硬的、疏离的棱角会柔和很多。睫毛很长,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嘴唇因为失血而显得很淡,微微抿着,像在做什么不愉快的梦。
沈知意伸出手,指尖悬在他脸颊上方,停顿了很久,最终没有落下去。
她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拿出手机,再次点开陈姨发来的照片。
那个“活”字,在屏幕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周晚棠到底想说什么?
她到底在这幅画里,藏了多少层秘密?
还有那封信,翠湖路17号,陈砚……
太多疑问,像一团乱麻,缠得她太阳穴突突地跳。
“水……”
微弱的声音响起。
沈知意猛地抬头,看见傅砚礼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神还很涣散,但确确实实是醒着的。
她连忙起身,倒了一杯温水,插上吸管,递到他嘴边。
傅砚礼就着吸管喝了几口,喉结滚动,然后重新躺回去,目光落在她脸上。
“我还活着。”他说,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
“嗯。”沈知意点头,“医生说没伤到要害,休养一阵就好。”
傅砚礼沉默了几秒,然后说:“雪地里,我说的话……”
“你什么都没说。”沈知意打断他,语气平静,“你失血过多,产生幻觉了。”
傅砚礼看着她,看了很久。
然后,他很轻地、很轻地,弯了一下嘴角。
“是吗。”他说,闭上眼睛,“那可能真的是幻觉。”
沈知意握着水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病房里安静下来,只有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窗外的天已经黑了,县城的灯光稀稀拉拉地亮起来,透过窗户,在傅砚礼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沈知意。”他又开口,没睁眼。
“嗯。”
“那幅画,”他说,“等回去之后,我想让你看看背面。”
沈知意愣住:“背面?”
“嗯。”傅砚礼的声音很轻,“我母亲去世前,曾经跟我说过一句话。她说,如果有一天,那幅画修好了,一定要看看它的背面。”
“为什么?”
“我不知道。”傅砚礼睁开眼,看向天花板,“她没说完,就……但我想,那应该是很重要的。”
沈知意想起那个“活”字。
画是双面的。
正面是《秋山萧寺图》。
背面……是什么?
“好。”她听见自己说,“等回去,我们一起看。”
傅砚礼重新闭上眼睛,但这一次,他的眉头是舒展的。
沈知意坐在床边,看着他沉静的睡颜,看着窗外渐深的夜色,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个刺眼的“活”字。
雪地里的那句话,不是幻觉。
她知道。
他也知道。
但有些话,现在说,还太早。
有些路,要一步一步走。
有些秘密,要一层一层揭。
而现在,他们需要做的,是先活下去。
活到能看见明天的太阳。
活到能回到那幅画前。
活到能去翠湖路17号,找到陈砚,问出那个困扰了傅家三代、困扰了“守墨人”百年、也困扰了她二十年的——
最后的真相。
她握紧手机,指尖在那个“活”字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然后关掉屏幕,趴在床边,闭上了眼睛。
很累。
但心里某个地方,前所未有的踏实。
因为知道,这一次,不是她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