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电光柱刺破黑暗,像一把颤抖的刀。
那面龙旗在光束中显现出更多细节:明黄的底色已泛出陈旧的象牙色,丝质旗面破损严重,但金线绣制的五爪龙纹依旧清晰,龙睛处甚至还能看见暗红色的宝石镶片——在幽暗的地底,如凝固的血。
“不可能……”傅砚礼的声音在巨大空间里激起微弱回音,“崇祯皇帝1644年就死在煤山了。”
沈知意没说话。她把手电光往下移。
石板路通向黑塔的基座。路两旁立着石像生,但不是常见的文武官员或石兽,而是一尊尊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雕像。它们面容模糊,但按刀而立的姿态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会拔刀出鞘。
更诡异的是,每尊雕像的脚下,都刻着字。
沈知意走近最近的一尊,拂去积尘。
刻的是生辰八字,以及一行小楷:“锦衣卫指挥佥事陆文昭,甲申年随驾南迁,护主而殁,年二十九。”
“随驾南迁……”傅砚礼重复这四个字,声音发紧,“史书记载,崇祯皇帝在煤山自缢,太子及诸王或死或俘,大明正统就此断绝。哪来的南迁?”
沈知意的手电光继续前移。
更多的雕像,更多的刻字。
“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承恩,甲申年随驾南迁,次年病逝于此,年五十一。”
“翰林院侍读学士黄道周,甲申年随驾南迁,著《南明纪事》十二卷,丙戌年卒,年六十二。”
“御前侍卫统领……”
“工部右侍郎……”
一共四十九尊雕像。四十九个在正史中早已死去,或根本不见记载的名字。
他们站在这里,站在地底,站在三百七十九年的尘埃里,沉默地守护着一座不该存在的塔。
“周晚棠画的不是藏宝图。”沈知意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旷中显得异常清晰,“她画的是地图。通向这座地下陵寝的地图。”
“那《镜中天》……”
“是反向地图。”沈知意转身看向紧闭的石门——石门内侧同样刻着星图,与外侧镜像对称,“两幅画重叠,用特定的光照射,才能显现完整路线。你母亲她们二十年前,就是在南山寺的藏经阁,用某种方法看到了重叠后的星图。”
傅砚礼脸色苍白如纸:“所以她才会说‘找到了’……”
找到的不是宝藏。
是一个被历史抹去的真相。
手电光开始闪烁——电池快耗尽了。沈知意关掉手电,节省电力。眼睛适应黑暗后,她发现空间并非完全漆黑。
黑塔本身在发光。
很微弱,是一种沉郁的、仿佛从石材内部透出来的暗红色光泽,像冷却的熔岩。借着这光,能看见塔身遍布雕刻:不是常见的龙凤祥云,而是星宿、山脉、水道,以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沈知意走近细看,倒抽一口凉气。
那是地图。
或者说,是一幅立体的大明疆域图。山川河流、城池关隘,甚至州府治所,都用浮雕和铭文标注。而塔身正中央,从上到下贯穿一条醒目的红线,旁注:“圣驾南巡路线,甲申年至丙戌年。”
红线从北京出发,经河南、湖广,穿云贵,最终消失在滇藏交界处——正是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
“他们真的南迁了。”傅砚礼的手抚过塔身雕刻,指尖在“昆明府”三个字上停留,“带着整个朝廷的核心班底,一路南下,最后藏进深山。”
“为什么要藏?”沈知意问,“既然逃出来了,为什么不联络南方诸王,重整旗鼓?”
傅砚礼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说:“因为带出来的东西,不能见光。”
手电重新亮起,光束射向塔基。那里有一块半人高的石碑,碑文密密麻麻。沈知意凑近辨认,开头几行就让她的血液几乎冻结:
“朕以凉德,缵承大统,十有七年。逆贼犯阙,宗庙危殆,皆朕之罪也。然神器不可轻弃,社稷不可遽亡。甲申三月,朕携传国玉玺、太祖遗诏、永乐大典正本及钦天监秘藏,假死脱身,南巡以待天时。”
落款是:“大明崇祯十七年,皇帝朱由检亲笔。”
字迹潦草,多处涂改,仿佛书写者是在极度仓促、痛苦中完成。但字里行间那股帝王特有的矜持与绝望,穿越三百七十九年时光,依旧扑面而来。
“假死……”沈知意喃喃道,“煤山上那具尸体……”
“是替身。”傅砚礼接话,声音干涩,“李自成破城在即,他安排好了金蝉脱壳。带着最核心的臣子、最重要的国器,一路南逃。但南方诸王各自为政,无人肯奉他这个‘已死’的皇帝为主。所以他只能继续南下,最后……藏在这里。”
“那周晚棠……”
“她是钦天监后人。”傅砚礼的手电光移向石碑下方的小字注释,“崇祯离京时,带走了钦天监历代积累的星象秘录和观星仪。周晚棠的祖父周云翔是钦天监监正,负责用星象测算南迁路线和最后的藏身地。这座塔——”
他仰头看向塔尖那面龙旗:“就是钦天监设计的。用特殊石材建造,内部有复杂的机关,可以模拟天象运行。而《秋山萧寺图》和《镜中天》,是开启机关的钥匙。”
沈知意突然想起母亲笔记里的一句话:“晚棠先生以画藏天机,非为艺,乃为命。”
当时她不懂。
现在懂了。
周晚棠用两幅画,藏了一个王朝最后的秘密。
也藏了自己的命。
“你母亲她们二十年前发现的,就是这个。”傅砚礼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一个本该湮没在历史里的地下皇陵。而里面藏着的东西——”
他顿了顿,手电光射向黑塔紧闭的门。
门是青铜铸的,布满绿锈,但门环依旧锃亮——不久前刚被人触摸过。
傅长庚已经进去了。
沈知意和傅砚礼对视一眼,同时冲向塔门。
门比想象中轻,一推就开。没有机关,没有阻碍,仿佛早就等着人来。
塔内空间比外面看起来更大。第一层是圆形大厅,空荡荡的,只有中央立着一座石碑。碑上刻的不是字,而是一幅星图——正是两幅画重叠后会显现的那张。
星图下方,用朱砂写着一行小字:
“后世来人,若见此处,当知天命已改,大明气数已尽。可取器用之,勿复起妄念。周晚棠绝笔,永历十八年。”
永历十八年。
那是南明最后一个皇帝的年号。永历十八年,是1664年。
距离崇祯“自缢”,已经过去二十年。
距离这座塔建成,也已过去二十年。
周晚棠在这里守了二十年,守着这个早该被时间埋葬的秘密,直到生命尽头。
“她最后……”沈知意轻声说,“还是放弃了。”
放弃了复兴大明的幻想,放弃了守护这些“神器”的使命。她留下这句话,劝后来人“取器用之”,莫要再起复国妄念。
但总有人不听劝。
比如傅长庚。
大厅一侧有螺旋石梯通往上层。梯阶上积着薄灰,但明显有新鲜脚印——不止一个人的。
傅砚礼蹲下细看:“至少六个人。十分钟前上去的。”
“追吗?”
“追。”傅砚礼站起身,伤口因为动作撕裂,他闷哼一声,但脚步未停,“他想要的东西在上面。我们不能让他拿到。”
两人踏上石梯。石梯很窄,仅容一人通过,墙壁上每隔十阶就嵌着一颗夜明珠,发出惨白的光。借着这光,沈知意看见墙壁上刻满了字。
不是碑文,是日记。
周晚棠的日记。
“永历元年正月初三,圣上病笃,召余嘱托后事。玉玺、遗诏、大典皆封于塔顶,待后世有德者启之。余问:何人可称有德?圣上曰:非朱姓,非权臣,非武夫。当为心怀天下、不慕荣利之寒士。言毕,崩。”
“正月初五,葬圣上于塔下秘室。陆将军触柱殉主,余止之不及。自此,四十九侍卫去其三。”
“正月初十,黄学士呕血而亡,临终手书‘南明纪事’终卷。余将其稿与尸身同葬。”
“二月廿二,王公公病逝。塔内仅余四十六人。”
“五月初七,粮尽。杀马而食。”
“八月十五,月圆。思及京师旧事,众皆涕泣。是夜,三人自缢。”
日记戛然而止。
后面的墙壁空无一字。
沈知意想象那个画面:一个年轻的女画家,带着一群忠臣遗老,守着地底坟墓,看着同伴一个个死去。粮食吃完了杀马,马吃完了呢?吃什么?
她没有再写下去。
或许是因为,后面的事,连她自己都不忍记录。
石梯到了尽头。
第二层。
这里不再是空旷大厅,而是一间间石室,像蜂巢般排列。每间石室都有一扇小小的铁门,门上挂着铜锁——大部分都已锈死。
但其中一间的锁,是开的。
铁门虚掩,门缝里透出光。
不是夜明珠的光,是手电光。
还有傅长庚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找到了。”
沈知意和傅砚礼屏住呼吸,贴着墙壁靠近。
从门缝看进去,石室不大,约十平米。中央摆着一张石桌,桌上放着一只铁箱。箱子已经打开,傅长庚背对着门,正从箱子里取出什么东西。
是一卷明黄色的绸缎。
傅长庚的手在颤抖——沈知意第一次看见这个男人的手抖。他展开绸缎,手电光照亮上面的字迹。
只一眼,沈知意就认出了那字体。
瘦金体。
崇祯皇帝的瘦金体。
“太祖遗诏……”傅长庚的声音在颤抖,“是真的……传位给……”
后面的话听不清了,因为傅砚礼突然冲了进去。
他像一头受伤的豹子,扑向自己的父亲。傅长庚猝不及防,被撞得趔趄,遗诏脱手飞出——
绸缎在空中展开,像一面招展的旗。
沈知意看清了上面的字。
开头是:“太祖高皇帝遗训:后世子孙,若遇国难,可携神器南迁,以待天时。”
中间是大段关于传国玉玺、永乐大典等重要性的论述。
而最后一行,让傅长庚浑身僵住的那一行,写着:
“若朱姓血脉断绝,神器当归周氏。钦天监周云翔之女晚棠,聪慧忠贞,可托大事。”
落款是:“洪武三十一年,太祖朱元璋亲笔。”
空气在这一刻凝固。
傅长庚缓缓转头,看向冲进来的沈知意,眼神疯狂又茫然:“周氏……周晚棠……那这些东西……”
“从来就不属于朱家。”傅砚礼捡起遗诏,声音冷得像冰,“也不属于你。父亲,你追了一辈子的东西,从一开始,就是别人的。”
傅长庚的脸扭曲了。
“不可能……这是我傅家世代守护的……”
“傅家守护的是秘密,不是神器。”傅砚礼打断他,“爷爷没告诉你吗?我们傅家的祖训是‘守密不守器’。是你看错了,也想错了。”
“你胡说!”傅长庚暴喝,扑向儿子,“把遗诏给我!”
父子俩扭打在一起。傅砚礼肩上有伤,很快落了下风。傅长庚掐住他的脖子,眼睛血红:“逆子!没有我,你能有今天?!傅家的一切都是我挣来的!这些也本该是我的!”
沈知意想冲上去,却被两个黑衣人拦住。更多黑衣人从其他石室涌出——原来他们早就在这一层埋伏。
“按住她!”傅长庚嘶吼,“放血!现在就放血!我要打开塔顶!”
沈知意被反剪双手按在地上。冰凉的地板贴着她的脸,她能看见傅砚礼在挣扎,看见傅长庚狰狞的脸,看见那卷明黄色的遗诏掉在地上,沾满灰尘。
然后她看见了别的东西。
在石桌下方,地板的缝隙里,卡着一小块绢片。
很旧,边缘烧焦了。
和她修复的那幅《秋山萧寺图》的材质,一模一样。
是母亲当年从火场抢出来的那一角?
还是……
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
沈知意用尽全力,猛地挣开钳制,扑向那块绢片。
手指触到绢丝的瞬间,她听见了声音。
不是从耳朵听见的。
是从骨头里,从血液里,从灵魂深处响起的——
钟声。
沉重的、悠远的、仿佛从地心深处传来的钟声。
整个黑塔,开始震动。
墙壁上的夜明珠一颗接一颗碎裂,黑暗如潮水涌来。黑衣人们惊慌失措,傅长庚松开傅砚礼,愕然四顾。
只有沈知意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握着那块绢片,绢片在她掌心发烫。烫得像要烧穿皮肉,烫得像三百七十九年前的火焰,烫得像母亲临终前握着她的手。
然后她听见了一个声音。
一个女人的声音,很轻,很柔,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孩子,你终于来了。”
“现在,听我说——”
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傅砚礼扑过来,一把将她拽进怀里,用身体护住她。
同时,塔顶传来巨大的、金属齿轮转动的声音。
轰隆隆——
仿佛整座山都在崩塌。
傅长庚的狂笑在黑暗中回荡:
“开了!塔顶开了!神器是我的了!”
但他错了。
塔顶开启的,不是宝藏。
是深埋在地底三百七十九年的——
真相。
以及,随之而来的、
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