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托车在滇藏公路第217公里处的路牌下熄火。
沈知意滚下车,膝盖擦过碎石路,火辣辣地疼。她顾不上,抓起沾满油污的背包冲进路边那家店——“默古轩”,招牌上的字被风雨侵蚀得模糊,像一张苍老的脸。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扑面而来的是陈年檀香和灰尘混合的气味。店里很暗,只有柜台后一盏老式台灯亮着,照出一个伏案的身影。
“陈默。”沈知意声音嘶哑。
那人抬起头。约莫四十岁,相貌平平,戴一副老式圆框眼镜,镜片厚得像瓶底。他看了沈知意三秒,目光落在她手里攥着的玉尺上。
“慧明让你来的?”他问,声音和长相一样平淡。
“是。”沈知意上前,将玉尺和布包放在柜台上,“他说你能帮我。”
陈默没碰玉尺,先拿起布包。他拆开细绳,倒出里面的东西:半块压缩饼干,一壶水,一个生锈的指南针,还有那封信。
信是慧明的笔迹,只有一行字:
“带她去见老三,取东西。”
陈默看完,将信纸凑到台灯下,用指尖在某处按了按——信纸背面缓缓显出一行隐形字迹:
“此女是清荷之女,亦是‘钥匙’。慎之。”
沈知意看见陈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你母亲,”他放下信纸,透过厚厚的镜片看她,“叫沈清荷?”
“是。”
“右手腕内侧,是不是有颗红痣?朱砂色,米粒大。”
沈知意猛地攥紧拳头:“你怎么知道?”
那颗痣很隐蔽,除了母亲和她,没人知道。连沈国华都不知道。
陈默没回答。他拉开柜台抽屉,取出一本相册。相册很旧,边角磨损,塑料膜泛黄。他翻到某一页,推到沈知意面前。
那是一张黑白照片,四个年轻人站在一片油菜花田里。左边是年轻的慧明,那时脸上还没有疤,笑得腼腆。中间是母亲——沈知意一眼认出,那双眼睛和自己一模一样。母亲挽着另一个女人的胳膊,那女人圆脸圆眼,是年轻时的苏晚棠。
而最右边,站着一个穿白衬衫的年轻男人。眉眼清俊,嘴角微扬,有种少年气的桀骜。
“这是老三。”陈默指着那个男人,“你母亲的学生,也是……我们小师妹的恋人。”
“小师妹?”
陈默沉默了很久,久到台灯的光晕在他镜片上凝成两个昏黄的点。
“小师妹叫周晚棠。”他说。
沈知意呼吸一窒。
“不是三百年前那个周晚棠。”陈默补充,“是我们的小师妹,二十岁的周晚棠。她和三百年前那位女画家同名,是‘守墨人’这一代的传承者。”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
“甲申年夏天,她失踪了。就在这张照片拍完的第三天。”
店外传来卡车轰鸣,震得货架上的瓶瓶罐罐嗡嗡作响。陈默起身去关窗,背影佝偻得像棵老树。
“老三原名叫林砚。”他背对着沈知意说,“你母亲最得意的学生,也是我们之中天赋最高的修复师。小师妹和他……本来要结婚的。”
“后来呢?”
“后来小师妹失踪了。老三找了她三年,最后在澜沧江边找到了她的一只鞋。”陈默关好窗,转过身,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切割出深刻的阴影,“再后来,老三改名换姓,去了缅甸。走之前留了句话——”
他看向沈知意,一字一顿:
“他说,谁找到秘库,谁就能找到晚棠。”
沈知意的心脏重重一跳:“您的意思是,小师妹的失踪和秘库有关?”
“不是有关。”陈默摇头,“她就是去寻秘库时失踪的。那张星图,当年我们五个人——慧明、你母亲、苏晚棠、我、老三——一起破译出来的。但小师妹太心急,没等我们,自己带着初稿去了雪山。”
“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陈默的声音里有什么东西碎了,“我们找到她的营地,篝火还没完全熄灭,行李都在,人没了。雪地上有拖拽的痕迹,但没血迹,没打斗。就像……凭空消失。”
沈知意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爬。
“老三受不了打击,走了。苏晚棠嫁入傅家,想借傅家的势力继续找。你母亲……”陈默顿了顿,“你母亲劝不住他们,只能自己守着那幅《秋山萧寺图》,希望用画牵制各方,争取时间。”
“然后她的手就废了。”
“是。”陈默的眼神冷下来,“沈国华动的手。他以为废了你母亲的手,画就永远修不好,秘密就永远封存。但他不知道,你母亲早就把修复的关键技法,教给了另一个人。”
“谁?”
陈默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沈知意突然明白了。
“是我?”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可那时我才两岁……”
“不是技法本身。”陈默从柜台下取出一个铁盒,打开,里面是一本泛黄的笔记本,“是你母亲用特殊药水写下的修复笔记。只有用你的血,混合特定的溶剂,字迹才会显现。”
他翻开笔记本,其中一页的空白处,果然有淡淡的、水印般的痕迹。
“你出生时,你母亲取了一滴脐带血,混入药水,写了这本书。”陈默说,“她说,如果有一天她出事了,只有你能看懂。”
沈知意接过笔记本。纸张很脆,翻动时发出沙沙的声响。她想起小时候,母亲总爱抱着她坐在修复台前,握着她的手,教她辨认绢丝的纹理,颜料的层次。
那时她以为只是游戏。
现在才知道,那是传承。
用生命托付的传承。
“您刚才说,‘钥匙’是什么意思?”她问。
陈默沉默了很久。久到沈知意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才缓缓开口:
“周晚棠——三百年前那位——在秘库里留了一道锁。那道锁,需要‘守墨人’直系血脉的血,才能打开。”
沈知意愣住:“可‘守墨人’不是已经……”
“小师妹周晚棠,是最后一位直系血脉。”陈默盯着她,“她失踪后,我们以为血脉断了。直到三年前,慧明查到一件事——”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很低:
“你母亲沈清荷,是周晚棠的私生女。”
台灯的光晃了一下。
沈知意扶住柜台,才没让自己摔倒。
“周晚棠十六岁时,被家族送去江南避祸,在那里生过一个孩子。孩子被送走,她自己回到京城,后来成了女画家。这件事,连她最亲近的徒弟都不知道。”
“我母亲她……知道吗?”
“知道。”陈默点头,“她十八岁那年,慧明告诉她的。从那以后,她就开始研究那幅《秋山萧寺图》——不是作为修复师,而是作为周晚棠的后人。”
所以母亲才会在题跋里写“愿后世有缘人,珍之重之”。
所以她才会用生命守护那幅画。
因为她守护的,不只是秘密。
是她的根。
“那傅砚礼呢?”沈知意听见自己问,声音干涩,“他和这些有什么关系?”
陈默的眼神变得复杂。
“傅砚礼的父亲傅长庚,是当年资助我们研究的金主之一。”他说,“但后来我们发现,他的目的不是保护秘库,而是打开它。他想得到里面的东西——尤其是那方传国玉玺。”
“所以他娶了苏晚棠?”
“是交易。”陈默的声音冷得像冰,“苏晚棠想借傅家的资源找小师妹,傅长庚想得到秘库。两人一拍即合。但你母亲反对,她认为秘库不该被打开。所以傅长庚……”
他没说完,但沈知意懂了。
所以有了那场火灾。
所以有了苏晚棠的“死”。
所以有了二十年的追查,和此刻她手里的这截玉尺。
“傅砚礼知道这些吗?”她问。
陈默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门边,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外面。滇藏公路在夜色中像一条苍白的带子,偶尔有车灯划过,很快又消失在黑暗里。
“那孩子……”他放下帘子,声音很轻,“从小看着他母亲被那幅画折磨,看着他父亲变成疯子。八岁那年亲眼看见‘母亲’死在大火里。你觉得,他会不知道吗?”
沈知意的心脏像被攥紧了。
“但他选择了另一条路。”陈默转身看她,“他娶你,不是为了画,是为了保护你。”
“保护我?”
“傅长庚的人,三年前就盯上你了。”陈默说,“因为你母亲的血脉,因为那本只有你能看懂的笔记。傅砚礼抢先一步娶你,是把你拉进他的保护范围。虽然这保护……”他苦笑,“现在看来,有点自不量力。”
沈知意想起傅砚礼留在木屋的背影,想起他肩上那支弩箭,想起他最后说的那句“对不起”。
原来那不是忏悔。
是告别。
“他死了吗?”她听见自己问,声音轻得像怕惊动什么。
陈默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说:“不知道。”
“我离开木屋时,他还在里面。”沈知意往前一步,抓住陈默的胳膊,“陈叔,求你,帮我找找他——”
话音未落,店门突然被撞开。
不是推开,是撞开。
木屑飞溅中,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跌进来,重重摔在地上。
是傅砚礼。
他脸上全是血污,右肩的弩箭断了一半,剩下的半截还插在肉里。他抬起头,看见沈知意,扯出一个极难看的笑:
“追兵……甩掉了……暂时。”
然后他头一歪,晕了过去。
沈知意扑过去,手忙脚乱地检查伤口。陈默已经快步上前,锁死店门,拉下卷帘,动作快得不像个古玩店老板。
“拖到里间。”他冷静得可怕,“我去拿药箱。你,烧热水,越多越好。”
沈知意颤抖着手,想把傅砚礼扶起来。男人很沉,她试了两次才成功。拖到里间的榻上时,她已经浑身冷汗。
陈默提着药箱进来,里面除了常规药品,还有手术刀、缝合针、止血钳。
“你……”沈知意愣住。
“二十年前,我是战地医生。”陈默剪开傅砚礼肩上的衣服,露出狰狞的伤口,“后来才跟慧明学的修复。按住他,我要拔箭了。”
沈知意死死按住傅砚礼的肩膀。陈默的手很稳,刀尖挑开皮肉,夹住箭簇,猛地一拔——
血喷涌而出。
傅砚礼在剧痛中醒来,闷哼一声,又晕了过去。
陈默快速止血、清创、缝合。整个过程不超过十分钟,熟练得像做过千百遍。
“箭上有毒。”他缝合完最后一针,指着伤口边缘发黑的皮肉,“但不是剧毒,是麻药。他们想活捉他。”
“为什么?”
“因为傅砚礼,也是‘钥匙’。”陈默清洗着手上的血污,“苏晚棠的血脉,加上你母亲的血脉,才能打开秘库最后的锁。”
沈知意跌坐在榻边,看着傅砚礼苍白的脸,脑子里嗡嗡作响。
原来是这样。
原来所有的一切——相遇,契约,婚姻,温柔,噩梦,拥抱——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刻。
为了把两把“钥匙”,锁在一起。
“现在你知道了。”陈默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还要救他吗?”
沈知意抬起头。
昏黄的灯光下,陈默的脸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藏在厚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得像刀。
她看着傅砚礼。
看着这个满身是血、昏迷不醒的男人。
看着这个把她拉进漩涡、却又用身体为她挡箭的男人。
然后她听见自己说:
“救。”
“救活他。”
“然后我们一起,去把那个该死的秘库,彻底毁掉。”
陈默看了她很久,久到外间传来隐约的引擎声——追兵来了。
然后他笑了。
很淡,但确实是一个笑。
“好。”他说,转身从柜子深处掏出一把老式猎枪,“那我们就先活过今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