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屋那边传来打斗声时,沈知意已经冲进山林五十米。
她没回头。傅砚礼说拖住,她就必须逃出去——这是此刻唯一有价值的选择。
荆棘划破裤脚,枯枝在脚下断裂。她攥着油纸包在林间狂奔,心脏撞得胸腔生疼。直到打斗声渐远,她才靠着一棵老树喘息。
然后她看见了那个人。
就在十步外的溪边,背对着她蹲着,正在洗什么。灰布衣,草帽,身形佝偻得像棵老树。
沈知意屏住呼吸,慢慢后退。
“别躲了。”那人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你逃不出这片山。”
沈知意僵住。
那人缓缓转过身。草帽下是张布满烧伤疤痕的脸,狰狞可怖,只有那双眼睛——清亮,沉静,像两口深井。
沈知意认得那双眼睛。
“慧明大师……”她喃喃道。
三年前圆寂的慧明大师,此刻就站在她面前。
“我没死。”慧明——或者说,曾经是慧明的人——站起身,走到她面前,“那场火是真的,但死的是我师弟。他替我穿了僧袍,替我坐在禅房里。”
“为什么……”
“因为有人要杀我。”慧明看着她手里的油纸包,“你拿到了血书?”
沈知意下意识后退,攥紧油纸包。
慧明笑了,牵动脸上疤痕,表情更加可怖:“别怕,孩子。我若想抢,你活不到现在。”
“您到底是谁?”
“我?”慧明望向木屋方向,那里又传来一声闷响,“我是‘守墨人’最后一任持钥者。你母亲、苏晚棠、林婉如——她们当年在藏经阁看到的,就是我。”
沈知意心脏狂跳。
“周晚棠的秘库,需要三把钥匙。”慧明说,“《秋山萧寺图》《镜中天》,还有一把——在我这里。”
他撩起灰布衣下摆。腰间缠着一卷皮革,解开后,里面是半截玉尺。玉色温润,刻着密密麻麻的星图。
“这是观星尺,洪武年间钦天监所制。周晚棠的祖上是钦天监正,奉命将秘库位置刻在尺上,只有配合两幅画重叠后的星图,才能找到确切位置。”
“您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因为你母亲临终前托付我一件事。”慧明看着她,眼神复杂,“她说,如果有一天,她女儿拿着血书来找我,就把一切告诉你。”
沈知意眼眶发热:“我母亲她……”
“不是意外。”慧明打断她,“她的手,是被人废的。用特制的药水,浸了三天,筋脉全毁。下手的人,是你父亲沈国华。”
木屋那边突然传来爆炸声。
火光冲天而起,惊起飞鸟无数。
沈知意浑身一颤,就要往回冲,被慧明一把按住。
“你现在回去是送死。”他声音很冷,“那小子既然敢留下,就有脱身的办法。你去了,反而是拖累。”
“可是——”
“听着!”慧明扣住她肩膀,力道大得她生疼,“你母亲、苏晚棠、我,我们守这个秘密守了二十年。现在画被夺了,那些人很快就会拼出星图。你必须赶在他们前面,找到秘库。”
“我怎么找?我连它在哪儿都不知道!”
“你知道。”慧明盯着她,“你修复那幅画时,没注意到山体的皴法里,藏着地理坐标吗?”
沈知意愣住。
她想起那些奇怪的皴擦走向,那些斜向的、不自然的笔触。
“那是经纬度。”慧明说,“用三百年前的计量单位换算。你母亲当年算出来了,但没敢记下来,只画在了那幅素描里。”
“素描在别墅——”
“来不及了。”慧明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得发黄的纸,塞给她,“这是我凭记忆画的,大致位置在滇藏交界,梅里雪山深处。具体地点,需要观星尺和两幅画一起测算。”
“那您跟我去!”
“我走不了。”慧明摇头,看向山林深处。那里传来了脚步声,很轻,但很多。“他们找到我了。这二十年,我躲够了。”
“大师——”
“拿着这个。”慧明将玉尺塞进她手里,又递给她一个布包,“里面有干粮、水、指南针,还有一封信。到了昆明,找‘陈默’,他会帮你。”
“陈默?”沈知意想起傅砚礼的话。
“傅砚礼告诉你的?”慧明苦笑,“那小子倒是聪明。是,陈默是我徒弟,也是你母亲当年收的半个学生。他可信。”
脚步声近了,最多三百米。
慧明推了她一把:“往西,顺溪流下山,有个废弃的检查站,那里有辆旧摩托车。快走!”
“您呢?”
“我活了六十七年,够了。”慧明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刀,和她刚才在傅砚礼手里看到的一模一样,“去完成你母亲没完成的事。记住——”
他最后看了她一眼,眼神决绝:
“秘库里的东西,一件都不能现世。找到后,毁了它。”
“那傅砚礼——”
“傅家人不可信。”慧明打断她,声音冷硬如铁,“他父亲当年就是主谋之一。那小子……谁知道他是不是在演戏。”
说完,他转身朝脚步声来的方向走去,灰布衣在晨雾中像一面破碎的旗。
沈知意攥紧玉尺和布包,最后看了一眼木屋方向——那里火光已熄,只剩黑烟。
她一咬牙,转身冲进溪流,逆着水流往西奔去。
冰凉的溪水没过脚踝,刺骨的冷。但她跑得很快,快得像要把二十年积压的疑问、恐惧、痛苦,全都甩在身后。
母亲的手是被沈国华废的。
林婉如是当年的第三个人。
慧明大师还活着。
傅砚礼的父亲可能是凶手。
而傅砚礼……他在演戏吗?
那个在噩梦深处抱住她的男人,那个说“你是我的安眠药”的男人,那个在晨光中亲吻她的男人——那些瞬间,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
溪水越来越急,前方传来隐约的引擎声。
沈知意抹了把脸,分不清是溪水还是眼泪。
她只知道,从现在起,她真的,只有一个人了。
木屋废墟。
傅砚礼单膝跪地,右肩插着一支弩箭,血顺着胳膊往下淌。他面前站着五个人,全都黑衣蒙面。
但领头那人没蒙面。
那张脸,傅砚礼太熟悉了。
“陈叔。”他哑声开口,每个字都带着血沫,“二十年了……我爸知道吗?”
开车送他去民政局、每天给他做饭、在他母亲葬礼上扶着他别摔倒的陈叔——此刻端着一把改造过的弩,箭尖对准他心脏。
“老爷知道。”陈叔面无表情,“从夫人‘死’的那天起,他就知道。”
“那场火——”
“是老爷点的。”陈叔打断他,“夫人发现了不该发现的,想带画走。老爷拦不住,只能让一切‘消失’。”
傅砚礼闭上眼,感觉有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滑下,和血混在一起。
“我妈还活着,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不能。”陈叔的弩箭往前送了半寸,“少爷,放下刀,跟我回去。老爷说了,只要你交出那幅画和血书,你还是傅家继承人。”
“如果我不呢?”
陈叔沉默了几秒,缓缓扣动扳机:
“那就只能让您,和夫人团聚了。”
箭矢破空的瞬间,傅砚礼动了。
他侧身滚地,弩箭擦着耳际飞过,钉进身后焦木。同时,他手中短刃脱手飞出——
不是射向陈叔,而是射向木屋残骸中某处。
“轰!”
更大的爆炸声响起。浓烟和火光吞没了一切。
等陈叔等人冲出浓烟,废墟中已空无一人,只留下一摊新鲜的血迹,蜿蜒着,消失在溪流方向。
“追。”陈叔声音冰冷,“沿血迹追。老爷说了,活的死的,都要。”
五人迅速散开,没入山林。
远处,梅里雪山的轮廓在晨光中若隐若现,像一尊沉默的、巨大的墓碑。
埋葬着三百年的秘密。
和刚刚开始的,新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