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背面那个潦草的“棠”字,像一道突然划破宁静的闪电。
沈知意坐在地毯上,盯着那张飘落的笑脸照片,很久没有动。窗外的晨光越来越亮,庭院里传来鸟雀扑棱翅膀的声音,远处有隐约的汽车引擎声。
世界在正常运转。
但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你母亲是对的。那幅画里藏着要命的东西。”
要命的东西。
这四个字在她脑子里反复回响,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不祥的重量。
母亲的手,傅砚礼母亲的死,被挖掉的题跋,烧毁的工作日志,傅砚礼父亲的脑溢血,慧明大师的圆寂……
所有这些碎片,在这一刻,被这四个字牢牢钉在了一起。
不是意外。
从来都不是意外。
是灭口。
沈知意慢慢弯下腰,捡起照片。她的手指很稳,但指尖冰凉。她把照片翻过来,再次看向那个圆脸甜美的女人。
晚棠。
她还活着。
至少在拍这张照片的时候,她还活着。
但她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警告自己?为什么不直接见面?她在怕什么?怕谁?
离傅砚礼远点。
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沈知意把照片收进文件袋,站起身,走到长案边。工作室里一切如常,那幅《秋山萧寺图》静静铺陈着,那些她刚刚发现的、藏在皴法里的地图线条,还躺在那张硫酸纸上。
她拿起硫酸纸,对着光。
那些线条蜿蜒曲折,像一条沉睡的蛇,在晨光里泛着淡淡的铅笔光泽。
山藏古寺云藏月,画里乾坤镜里天。
如果这真的是一张地图,那它指向哪里?
如果周晚棠真的在三百年前,用这种方式藏下了一个秘密,那这个秘密,是什么?
“要命的东西”——
会是这个秘密吗?
沈知意放下硫酸纸,走回窗边。她需要冷静,需要思考。
但脑子里太乱了。
“沈小姐,”门外再次传来陈姨的声音,这次带着些许犹豫,“早餐准备好了。先生……在等您。”
傅砚礼。
沈知意的心脏,重重跳了一下。
她转过身,看着那扇紧闭的门。晨光从门缝底下透进来,像一道细长的、金色的线。
离傅砚礼远点。
那个女人的警告,还在耳边。
但她能离得开吗?
从她泼出那杯酒,从他答应那场交易,从他们踏进民政局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被卷进来了。
卷进了一个二十年前就开始的漩涡。
现在想抽身,太晚了。
“知道了。”她听见自己说,声音平静得自己都意外,“我马上下来。”
早餐摆在餐厅的长桌上。
傅砚礼已经坐在主位,面前放着一杯黑咖啡和一份财经报纸。他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羊绒衫,比平时穿西装时显得柔和些,但那种与生俱来的疏离感,依然像一层看不见的薄膜,将他与周围隔开。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
沈知意走下楼,已经换了身衣服——简单的米色针织衫,深色长裤,头发松松扎成低马尾。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下的青影透露出昨夜没睡好。
“坐。”傅砚礼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秒,然后移开。
沈知意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陈姨端来早餐:煎蛋,培根,烤吐司,一杯牛奶。很西式,很丰盛。
餐厅里很安静,只有刀叉碰触瓷盘的轻微声响,和报纸翻页的沙沙声。
沈知意小口吃着煎蛋,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傅砚礼身上。
男人垂眼看着报纸,侧脸线条干净利落,睫毛在晨光里投下淡淡的阴影。他喝咖啡的动作很优雅,每一个细节都透着经年累月养成的贵气。
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但沈知意知道,不一样了。
昨晚那张照片,那封警告信,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头,在她心里激起的涟漪,正在一圈圈扩散。
“画修得怎么样?”傅砚礼突然开口,没有抬头。
沈知意的手顿了顿:“还在清理阶段。明天可以开始补绢。”
“需要帮忙吗?”
“不用。”她摇头,“我能处理。”
傅砚礼终于放下报纸,看向她。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里,没什么情绪,但沈知意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探究。
“你脸色不太好。”他说。
“昨晚没睡好。”沈知意实话实说。
“因为沈雨薇?”
“不完全是。”
傅砚礼挑了挑眉,等着她说下去。
但沈知意没有继续说。她低下头,继续吃早餐。
餐厅里的空气,再次凝滞。
窗外的庭院里,那丛绣球花在晨风中轻轻摇晃,蓝紫色的花团像一片片凝固的云。
“傅先生,”沈知意突然开口,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您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问题很突然。
傅砚礼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但他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看着她,看了很久。久到沈知意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然后,他放下咖啡杯,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
“为什么问这个?”
“好奇。”沈知意说,声音很稳,“您说过,她也是修复师。和我母亲……是同行。”
“同行未必相识。”傅砚礼淡淡道。
“但她们可能见过同一幅画。”沈知意紧紧盯着他,“比如……《秋山萧寺图》。”
傅砚礼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很细微的动作,但沈知意看见了。
“那幅画,”她继续说,每个字都像试探的针,“您母亲是从南山寺借走的。而我母亲,也在同一年,在南山寺见过它,还留下了题跋。这不像是巧合,傅先生。”
傅砚礼没有立刻说话。
他移开目光,看向窗外。晨光落在他脸上,给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面孔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
“我母亲,”他终于开口,声音很轻,轻得像叹息,“叫苏晚棠。”
晚棠。
两个字,像两记重锤,狠狠砸在沈知意心上。
苏晚棠。
和照片上那个圆脸甜美的女人同名。
不,不是同名。
她就是那个“晚棠”。
是母亲二十年前的朋友。
是拍下那张黑白照片的三个人之一。
傅砚礼的母亲,苏晚棠,是母亲的朋友。
沈知意的手指,死死攥住了桌布。指甲陷进掌心,很疼,但她浑然不觉。
“您母亲……”她的声音,开始发抖,“她和我母亲……是朋友?”
傅砚礼转过头,重新看向她。
这一次,他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可以称之为“情绪”的东西——那是一种混合着痛苦、挣扎,和某种压抑了二十年、即将破土而出的东西。
“我不知道。”他说,声音干涩,“我母亲从不提她的过去。她……是个很封闭的人。除了工作,几乎不跟任何人来往。我父亲说,她年轻时有段时间精神状态不太好,住过疗养院。出来之后,就变成这样了。”
精神状态不太好。
住过疗养院。
沈知意的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一些碎片。
母亲右手重伤后,也有一段时间,情绪很低落,整天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不见任何人。外公去世后,她就彻底垮了。
两个女人,在同一年,都经历了巨大的变故。
一个手废了,一个精神崩溃了。
而她们,都见过同一幅画。
都和那个叫“周晚棠”的、三百年前的女画家,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
“那场火灾,”沈知意听见自己问,声音轻得像怕惊动什么,“您母亲……有没有留下什么遗言?”
傅砚礼沉默了很久。
久到窗外的阳光又偏移了一寸,久到餐厅里的空气都开始凝固。
然后,他说:
“有。”
“她临死前,一直重复一句话。”
“什么话?”
傅砚礼看着沈知意,一字一顿,声音冰冷得像从地底深处传来:
“她说:‘别让知意碰那幅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餐厅里的空气凝固成冰,窗外的鸟鸣变得遥远模糊。沈知意坐在那里,浑身的血液都冻结了。
别让知意碰那幅画。
那是母亲临终前的话。
是对傅砚礼的母亲说的。
而傅砚礼的母亲,在二十年后的火灾里,临死前,又把这句警告,留给了自己的儿子。
现在,傅砚礼把这句话,转述给了她。
一个跨越了二十年的死亡警告。
一条用两条人命串起来的、血的警戒线。
“为什么?”沈知意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为什么不能碰?”
傅砚礼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眼神里是深不见底的痛苦,“我母亲只说了这句话。后来,我查了二十年,才查到那幅画,查到南山寺,查到你母亲的题跋。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能碰。”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
“但我母亲死在火里,手里攥着那幅画的残片。你母亲的右手废了,题跋被挖掉了。我父亲的死,慧明大师的圆寂……所有这些,都告诉我一件事——”
他抬起头,直视着沈知意:
“那幅画里藏着的东西,会要人命。”
沈知意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
她想起了那张照片背面的警告:“你母亲是对的。那幅画里藏着要命的东西。”
和傅砚礼的话,一模一样。
要命的东西。
到底是什么?
“所以,”沈知意艰难地开口,“您娶我,把我留在这里,让我修复这幅画……是为了找出那个‘要命的东西’?”
傅砚礼没有否认。
“我需要知道真相。”他说,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我需要知道我母亲是怎么死的。我需要知道,她拼死保住的那一角绢片,到底藏着什么。”
“那您为什么不自己找?”沈知意问,“为什么要等我?”
“因为我试过。”傅砚礼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近乎自嘲的弧度,“我找过最好的修复师,但他们都说,这幅画的绢面太脆,破损太严重,强行修复只会彻底毁掉它。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找到你母亲那样的修复师。”傅砚礼看着她,眼神复杂,“那种继承了一脉相承的技法,能看懂古人心思的修复师。”
继承了一脉相承的技法。
能看懂古人心思。
沈知意突然明白了。
外公沈鹤年,是民国时期顶尖的鉴定家和修复师。母亲沈清荷,是他的独生女,继承了他全部的手艺。而她,沈知意,是母亲唯一的女儿。
从外公,到母亲,再到她。
这是一条完整的传承线。
一条能看懂周晚棠藏在画里的秘密的线。
“所以,”沈知意轻声说,“我不是您的安眠药,傅先生。”
“我是您的钥匙。”
“打开那幅画,打开二十年前秘密的钥匙。”
傅砚礼没有否认。
他只是看着她,眼神里是那种深不见底的、压抑了二十年的执念。
“现在,”他说,“你已经找到那把锁了,不是吗?”
沈知意的心脏,停跳了一拍。
他知道。
他知道她发现了那些藏在皴法里的线条。
他知道她正在接近真相。
“那张硫酸纸,”傅砚礼继续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你画得很好。”
沈知意猛地站起身。
“您看过?”
“这是我家。”傅砚礼看着她,眼神平静,“这里的每一个角落,我都知道。”
包括工作室。
包括她伏案工作的每一个深夜。
包括她发现秘密时的每一个表情。
沈知意突然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椎深处窜上来,蔓延到四肢百骸。
原来她一直以为的独处,一直以为的私密空间,都在他的注视之下。
像实验室里的小白鼠。
被观察,被记录,被等待着一个结果。
“您一直在监视我。”她听见自己说,声音在颤抖。
“我在保护你。”傅砚礼纠正她,“从你踏进这栋房子的第一天起,你就已经被人盯上了。沈知意,你以为只有我在找那幅画的秘密吗?”
沈知意愣住了。
“你以为,”傅砚礼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二十年前那场火灾之后,那些人都去哪儿了?”
那些人。
那些害死他母亲,废掉她母亲右手,挖掉题跋,烧毁工作日志,害死他父亲和慧明大师的人。
他们还在。
一直在。
“他们也在找那幅画。”傅砚礼的声音,冷得像冰,“他们找了二十年。现在,画在我手里,而你在修复它。你觉得,他们会坐视不管吗?”
沈知意的手,开始发抖。
她想起了那张警告照片。
想起了那个圆脸甜美的“晚棠”。
“所以,”她听见自己说,“那个叫‘晚棠’的女人……也是他们的人?”
傅砚礼的瞳孔,骤然收缩。
“什么女人?”
沈知意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文件袋,递给他。
傅砚礼接过,打开,抽出照片。
当他看到照片背面那个“棠”字时,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她在哪儿?”他的声音,急促得变了调。
“我不知道。”沈知意摇头,“她只是寄了这张照片,还有那封警告信。”
傅砚礼死死盯着照片上那个圆脸女人的笑脸,手指用力到几乎要将照片捏碎。
“苏晚棠……”他喃喃道,声音里是全然的震惊和痛苦,“她还活着……”
“您认识她?”沈知意问。
“她是我母亲。”傅砚礼抬起头,看着沈知意,眼睛里是破碎的光,“她没死在那场火灾里。她……逃出来了。”
窗外的晨光,在这一刻,彻底明亮。
庭院里的绣球花,在晨风中猛烈地摇晃,蓝紫色的花团像一片片燃烧的火焰。
餐厅里,死一般寂静。
傅砚礼拿着那张照片,手指在剧烈颤抖。他的脸色惨白得像纸,眼睛里是沈知意从未见过的、完全失去控制的震惊和痛苦。
“不可能……”他喃喃道,声音干涩得厉害,“我亲眼看见……她倒在火里……消防员说……”
“也许她真的逃出来了。”沈知意轻声说,“也许那场火灾,就是为了让她‘死’。”
傅砚礼猛地看向她。
“什么意思?”
“您刚才说,她年轻时有段时间精神状态不太好,住过疗养院。”沈知意慢慢梳理着思绪,“有没有可能……那不是真的精神状态不好,而是有人在逼她闭嘴?”
“逼她闭嘴?”
“关于那幅画的秘密。”沈知意说,“您母亲,我母亲,还有照片上这个‘晚棠’——她们三个,在二十年前,都接触过那幅画,都知道了里面的秘密。然后,她们都出事了。”
“我母亲死了——”
“不,您母亲可能没死。”沈知意打断他,“她可能只是……被迫消失了。而您看到的那个死在火灾里的女人,可能根本就不是她。”
傅砚礼的脸色,更白了。
“那具尸体……烧得面目全非……DNA鉴定……”
“二十年前,DNA鉴定技术还不成熟。”沈知意说,“而且,如果那场火灾是人为的,那些人完全有能力伪造一切。”
她顿了顿,看着傅砚礼:
“傅先生,您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您母亲临死前,要重复我母亲的那句警告?”
傅砚礼没说话。
“因为她知道,您会查下去。”沈知意继续道,“她知道,总有一天,您会找到那幅画,找到我。她知道,您会像她当年一样,不顾一切地想要揭开那个秘密。所以……她在用这种方式,警告您,也警告我。”
别让知意碰那幅画。
那句话,不是对八岁的傅砚礼说的。
是对二十年后的他说的。
是对此刻,站在这里的他说的。
傅砚礼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当他再睁开眼睛时,眼底的震惊和痛苦,已经被一种冰冷的、近乎可怕的平静取代。
“她活着。”他轻声说,声音平静得吓人,“二十年来,她一直活着,却从没来找过我。”
“也许她不能。”沈知意说,“也许她在躲什么人。也许……她在等什么时机。”
“比如现在?”
“比如现在。”沈知意点头,“画在您手里,我在修复它。秘密即将重见天日。她觉得是时候……发出警告了。”
傅砚礼看着手里的照片,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沈知意。
“那张地图,”他说,“你打算怎么办?”
沈知意的心脏,重重跳了一下。
她知道,这个问题,意味着选择。
继续,或者停下。
走进那个二十年的漩涡,或者转身离开。
“如果我现在停下,”她听见自己问,“您会让我走吗?”
傅砚礼沉默了几秒。
然后,他说:
“会。”
很简单的答案,却让沈知意的心,莫名地沉了一下。
“我会给你一笔钱,让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傅砚礼继续道,语气很平静,“你可以开始新的生活,忘记这里的一切。”
“包括您?”
“包括我。”
沈知意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她突然笑了。
笑容很淡,很轻,但眼睛里,有一种傅砚礼从未见过的、决绝的光。
“傅先生,”她说,“您知道吗?我母亲去世前,也跟我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
“她说:‘知意,有些真相,是逃不掉的。’”
沈知意顿了顿,声音变得更轻,却也更坚定:
“就算我今天转身离开,那些人也已经知道我的存在了。他们知道我母亲是谁,知道我继承了她的手艺,知道我看过那幅画。傅先生,您觉得……他们会放过我吗?”
傅砚礼没说话。
但沈知意知道答案。
不会。
从她踏进这个局的第一步起,她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就像母亲说的:有些真相,是逃不掉的。
“所以,”沈知意看着傅砚礼,一字一顿地说,“我要继续。”
“我要把那幅画修完。”
“我要找出那张地图指向的地方。”
“我要知道,二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傅砚礼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窗外的阳光,从晨光变成了正午的炽烈。久到庭院里的绣球花,停止了摇晃。
然后,他点了点头。
“好。”
只有一个字。
但沈知意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们,从现在起,不再是交易关系,不是甲方乙方。
他们是同盟。
是绑在同一条船上,面对同一个敌人,揭开同一个秘密的同盟。
“但我有一个条件。”沈知意说。
“说。”
“从现在起,我修复这幅画的所有进展,我发现的每一个线索,都必须告诉我。”沈知意直视着他的眼睛,“傅先生,如果您再像今天这样,暗中监视我,或者隐瞒什么……我会立刻停下。”
傅砚礼沉默了几秒。
然后,他点头。
“可以。”
“第二,”沈知意继续说,“我要知道您知道的一切。关于那幅画,关于周晚棠,关于二十年前。所有您查到的东西,我都要知道。”
“包括那些……可能会让你害怕的东西?”
“包括那些。”沈知意点头,“我有权利知道,我在冒什么险。”
傅砚礼看了她很久,最后,缓缓点头。
“好。”
“第三,”沈知意深吸一口气,说出了最后一个条件,“如果我母亲还留下了别的什么……笔记,日记,任何东西……我都要看。”
傅砚礼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你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沈知意打断他,“但我了解我母亲。她那样谨慎的人,如果真知道了什么要命的秘密,不可能不留后手。”
她顿了顿,声音变得更冷:
“傅先生,您查了她那么久,不可能什么都没找到。”
傅砚礼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转过身,朝楼梯走去。
“跟我来。”
书房里,傅砚礼打开了墙边那个隐藏的保险柜。
他没有避讳沈知意,直接输入密码,拉开厚重的钢门。
里面没有钱,没有珠宝。
只有几本很旧的笔记本,和几个文件袋。
傅砚礼拿出其中一个文件袋,递给沈知意。
“这是你母亲留下的。”他说,声音很轻,“我半年前才拿到手。”
沈知意接过,手指有些发抖。
她打开文件袋。
里面不是日记,不是笔记。
是一叠画稿。
铅笔素描,很潦草,像是在某种极快的速度下完成的。每一张画的,都是同一个主题:
《秋山萧寺图》。
但和那幅绢本真迹不同,这些素描里,有一些奇怪的标注。
比如在山体的皴擦处,画了一个小小的箭头,旁边写着一个字:“转”。
比如在古寺的飞檐上,画了一个圆圈,旁边写着:“月藏于此”。
比如在画面右上角的云气里,画了一条蜿蜒的线,旁边写着:“路”。
这些标注,和沈知意刚刚发现的那张地图线条,完全吻合。
她一张一张翻下去。
翻到最后一张时,她的手,猛地停住了。
那张素描上,画的不是《秋山萧寺图》。
是另一幅画。
一幅和《秋山萧寺图》很像,但又完全不同的画。
画面上,依旧是秋山,古寺。
但山体的皴法,和《秋山萧寺图》是镜像相反的。
寺庙的位置,也从画面左侧,移到了右侧。
而在画面的最下方,用极细的笔迹,写着一行字:
“镜中天,画中画。周晚棠绝笔,甲戌年冬。”
甲戌年。
那是1634年。
明崇祯七年。
周晚棠,在三百八十年前,画下了两幅画。
一幅是《秋山萧寺图》。
另一幅,是它的镜像——《镜中天》。
而沈知意的母亲,在二十年前,不知用什么方法,看到了那幅《镜中天》的草图,并把它画了下来。
现在,这幅草图,在沈知意手里。
她抬起头,看向傅砚礼。
男人的脸色,在书房昏暗的光线里,显得异常平静。但沈知意能看到,他眼底深处,那种压抑了二十年、终于看到出口的,近乎疯狂的火焰。
“那幅《镜中天》的真迹,”沈知意听见自己问,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在哪儿?”
傅砚礼看着她,很久,才缓缓开口:
“南山寺。”
“藏经阁地下三层。”
“一个连慧明大师都不知道的,密室。”
窗外的阳光,在这一刻,突然被云层遮蔽。
书房里,光线暗了下来。
但沈知意的眼睛,却亮得吓人。
她拿着那张素描,手很稳,心很静。
山藏古寺云藏月,画里乾坤镜里天。
现在,她终于明白了。
那幅画里藏着的,不是宝藏,不是秘密。
是另一幅画。
是周晚棠用尽一生,藏在镜像里的,最后的绝笔。
也是二十年前,三条人命,两代悲剧的,源头。
“傅先生,”她说,声音平静得像陈述一个事实,“我们需要去南山寺。”
傅砚礼点头。
“什么时候?”
“明天。”沈知意说,“明天一早。”
“好。”
没有多余的废话。
没有犹豫,没有恐惧。
只有两个站在深渊边上的人,决定一起跳下去。
去揭开那个,要命的真相。
窗外,云层散开,阳光重新照进来。
但书房里的空气,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