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沈知意是在工作室醒来的。
她伏在长案边睡着了,手臂下垫着那本羊皮封面的工作日志,指尖还捏着镊子。晨光透过遮光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切出一线锐利的光。
她抬起头,颈椎发出僵硬的咔嗒声。窗外鸟鸣啁啾,是早晨七点。
她竟然在这里趴了一夜。
沈知意揉了揉酸涩的眼,看向长案上那幅《秋山萧寺图》。经过昨天一整天的清理,画面表层的浮尘和污渍已经去除大半,露出绢面原本的底色——一种被时光浸染出的、温润的象牙黄。
那些断裂的痕迹在清洁后显得更加清晰,像一道道干涸的河床,蜿蜒在古老的绢丝肌理上。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画面左侧,那丛藏着梅花标记的杂树。
外公的暗记。
母亲的照片。
周晚棠。
这三个词在她脑子里打转,搅得她一夜没睡踏实。梦里全是破碎的画面:大火,女人的尖叫,烧焦的绢片,还有母亲那只再也不能握笔的、缠满绷带的右手。
沈知意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走到窗边拉开一丝窗帘。
楼下的庭院里,陈姨正在给一丛绣球花浇水。晨光很好,一切都平静得像幅画。
但她知道,这平静是假的。
像一层薄冰,底下是深不见底的暗流。
她转身走回长案前,重新戴上手套和放大镜眼镜。今天要开始处理画面最脆弱的部分——那处题跋位置被挖补过的绢面。
这是修复中最关键、也最危险的一步。她需要在不损伤下层绢丝的情况下,将那层后人补上去的假绢,一点点剥离。
沈知意深吸一口气,拿起最细的针锥,在放大镜下,找到补绢边缘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缝隙。
针尖探进去,轻轻一挑。
假绢的边缘翘起一丝。
她的心跳得很快,但手稳如磐石。一下,两下,三下。像在做最精密的外科手术,剥离着时光留下的疤痕。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
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滑下,滴在白棉手套上,晕开一小块深色。但她浑然不觉,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针尖和绢丝之间那毫厘的缝隙里。
两个小时后,那层假绢,终于被完整剥离下来。
沈知意放下工具,长长舒了一口气。
她拿起紫外灯,打开,照向露出的下层绢面。
幽蓝的光线下,母亲的字迹,完整地显现出来。
不是昨天看到的残缺片段,是完整的、娟秀的六行小楷:
“甲申年秋,于南山寺见王石谷《秋山萧寺图》,残甚,心恸。然笔墨间有奇气,疑非石谷公手笔。细观之,皴法藏锋,似有晚棠遗韵。晚棠一生凄苦,其作多被改头换面,充作石谷,诚可叹也。愿后世有缘人,珍之重之,莫使明珠蒙尘。清荷记。”
沈知意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指尖轻轻拂过那些泛着微光的字迹。
“疑非石谷公手笔。”
“似有晚棠遗韵。”
母亲在二十年前就看出来了。她看出了这不是王翚的画,看出了里面藏着周晚棠的笔意。
所以她留下了这道题跋,不是为了鉴定,是为了告诉后来的人:这不是你们以为的东西,它有别的价值。
可为什么,这道题跋后来被人挖掉了?
谁挖的?
为什么要挖?
沈知意的目光,落在最后那行字上:
“愿后世有缘人,珍之重之,莫使明珠蒙尘。”
珍之重之。
母亲在叮嘱什么?
只是叮嘱后来的人要珍惜这幅画吗?
还是……在暗示,这幅画里,藏着需要“珍之重之”的东西?
沈知意关掉紫外灯,打开工作室的主灯。强烈的光线让她眯了眯眼。
她俯下身,几乎贴到绢面上,一寸一寸地,察看露出的下层绢面。
在母亲题跋的下方,在原本的绢面上,她看到了另一行字。
是更小的、更淡的字迹,用极细的鼠须笔写成,淡得几乎和绢面的底色融为一体。如果不是在特定的角度下,根本不可能看见。
那是两行诗:
“山藏古寺云藏月,画里乾坤镜里天。”
沈知意念出来,心脏猛地一跳。
山藏古寺云藏月。
画里乾坤镜里天。
这不像题诗,更像……暗语。
她盯着那两行字,脑子里飞快地转动。山藏古寺——画里确实有古寺。云藏月——画面右上角确实有淡墨渲染的云气,但并没有月亮。
画里乾坤镜里天。
镜里天?
什么意思?
沈知意直起身,在工作室里踱步。晨光在地板上移动,从一线变成一片。她脑子里那个模糊的念头,越来越清晰。
如果这幅画,真的是“画中画”呢?
如果周晚棠真的在绢本的正反两面都作了画,那正面是《秋山萧寺图》,背面是什么?
“镜里天”……会不会是指,背面的画,是正面的镜像?或者倒影?
她猛地转身,走回长案前,再次俯身细看。
这一次,她看的不是画面内容,而是绢丝的纹理走向。
古代的绢本绘画,绢丝是有经纬方向的。通常,绘画时会顺着绢丝的纹理用笔,这样笔墨才能吃进纤维。如果一幅画要在正反两面都画,而且背面的画要和正面形成某种对应关系,那么绢丝的纹理走向,就至关重要。
沈知意拿起放大镜,从画面的左上角开始,一寸寸检查。
山石的皴擦,顺着绢丝的经线。
水纹的渲染,顺着绢丝的纬线。
树木的勾勒,枝叶的穿插……
她的目光,突然停在了画面中央,那处古寺的飞檐上。
那里有一笔很奇怪的渲染。墨色很淡,像是要表现远山的雾气,但笔触的走向,和周围的山石皴法完全不协调。不顺着经线,也不顺着纬线,而是斜着,以一种近乎刻意的角度,切过绢丝的纹理。
沈知意的心跳,开始加速。
她移动放大镜,顺着那笔斜向渲染的延长线看去。
那条线,隐入山体的皴擦中,又在几寸之外重新出现,连接上另一处奇怪的笔触——那是一丛杂树的根部,墨点洒得毫无章法,不像树叶,倒像……
倒像某种标记。
沈知意放下放大镜,快步走到墙边的书架前,抽出一本厚厚的《中国古代绘画技法图鉴》。她快速翻到“皴法”一章,一页页对照。
披麻皴,斧劈皴,卷云皴,雨点皴……
都不是。
画面上的那些奇怪笔触,不属于任何已知的皴法体系。
倒像……地图的标记。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瞬间,沈知意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冲回长案前,抓起一支最细的铅笔,在一张透明的硫酸纸上,开始临摹那些奇怪的笔触。
一笔,两笔,三笔。
她顺着那些笔触的走向,将它们从画面复杂的皴擦和渲染中剥离出来,连成线,连成面。
半小时后,一张完全不同的“图”,在硫酸纸上显现出来。
不是山水,不是树木,不是寺庙。
是线条。
是纵横交错的、有规律的线条。有些是直线,有些是曲线,有些交叉成节点,有些延伸向画面边缘。
像迷宫。
也像……地图。
沈知意的手,开始发抖。
她拿起硫酸纸,对着光,看那些线条的走向。
如果把这幅画看作一张平面图,那么这些线条,似乎在指示一条路径。从画面左下角(也就是实际画面的右下角)开始,蜿蜒向上,穿过山体,绕过古寺,最后消失在画面右上角的云气里。
而在路径的终点,也就是云气最浓的位置,有一个小小的、用淡朱砂点出的标记。
不是外公的梅花。
是另一个标记——一个极简的、圆形的标记,像满月。
云藏月。
画里乾坤镜里天。
沈知意猛地抬头,看向窗外。
晨光已经彻底明亮,庭院里的绣球花开得正好,蓝紫色的花团在晨风中轻轻摇曳。
一切都很平静。
但她知道,她找到了。
找到了藏在画里的东西。
不是另一幅画。
是一张地图。
周晚棠,在三百年前,用她独创的、藏在皴法里的笔触,在这幅《秋山萧寺图》里,画下了一张地图。
一张指向某个地方的地图。
那个地方,藏着什么?
为什么傅砚礼的母亲拼死也要保住它?
为什么有人要挖掉母亲的题跋?
为什么二十年后,这幅画会出现在拍卖会上,被傅砚礼拍下,又交到她手里?
太多的疑问,像沸腾的水,在她脑子里翻滚。
但有一个问题,突然跳了出来,让她浑身冰凉:
如果这张地图,指向的是某个重要的、甚至危险的东西。
那她把它找出来,是对,还是错?
工作室的门,突然被敲响了。
“沈小姐,”陈姨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有您的快递。”
沈知意猛地回过神,手忙脚乱地将硫酸纸卷起,塞进工作日志的夹页里。然后深吸一口气,尽量平静地说:“进来。”
陈姨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
“刚送到的,同城急送。”陈姨将文件袋递给她,眼神里带着一丝疑惑,“送件人说,必须您本人签收。”
沈知意接过文件袋。
很轻。封面是空白的,没有寄件人信息,只有打印的收件人信息:沈知意 收。
她的心跳,莫名地快了一拍。
“谢谢。”她对陈姨说。
陈姨点点头,退出去了,轻轻带上门。
沈知意拿着文件袋,走到窗边的沙发前坐下。晨光照在牛皮纸袋上,泛着粗糙的质感。
她用裁纸刀小心地划开封口。
里面只有一张照片。
一张彩色照片,很新,像是最近才拍的。
照片上是一个女人。
五十岁上下,圆脸,大眼睛,眼角已经有了细纹,但笑容依然灿烂,脸颊上那个浅浅的酒窝,和二十年前那张黑白照片里的“晚棠”,一模一样。
是同一个女人。
沈知意的手,抖得几乎拿不住照片。
她翻到背面。
背面用钢笔写着一行字,字迹很急,很潦草,但依然能看出是女性的笔迹:
“你母亲是对的。那幅画里藏着要命的东西。别碰,别查,离傅砚礼远点。如果你不想像你母亲一样,死得不明不白。”
落款只有一个字:
“棠”。
照片从沈知意手中滑落,飘到地毯上。
晨光透过窗户,照在那个灿烂的笑脸上,照在那个潦草的、带着死亡警告的字迹上。
窗外,庭院里的绣球花,在晨风中,突然猛烈地摇晃了一下。
像某种不祥的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