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笔掉在绢面上的声音,在死寂的书房里被无限放大。
墨汁晕染开的那朵黑色花,正正落在画面中央——那个扫落叶的僧人头上。仿佛一场突如其来的死亡,覆盖了原本的枯寂禅意。
沈知意盯着那团墨渍,手指冰凉。
傅砚礼母亲……死在火灾里。
死前手里攥着这幅画的残片。
二十年前。
和她母亲在南山寺见到这幅画、留下题跋,是同一年。
和她母亲右手重伤、从此封笔,也是同一年。
太多的巧合堆叠在一起,就不再是巧合。
是拼图。
是散落在时光深处、被刻意打乱的拼图碎片。而现在,有人正试图把它们重新拼凑起来。
傅砚礼。
他调查她母亲,拍下这幅画,娶她进门——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拼凑出二十年前的真相。
为了知道他母亲死亡的真相。
沈知意缓缓抬起头,看向傅砚礼。
男人依旧站在长案边,垂眼看着那团墨渍。他的侧脸在昏暗光线里显得异常平静,平静得近乎诡异。仿佛刚才那句“她死在一场大火里”说的不是他母亲,而是什么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但他的手指,在微微发抖。
很轻微的颤抖,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但他的指尖抵在长案边缘,关节处因为用力而泛白,那颤抖就通过红木的纹理,一丝丝传递出来。
“对不起。”沈知意听见自己说,声音干涩,“我把画弄脏了。”
傅砚礼没说话。
他伸出手,从笔筒里抽出一支干净的毛笔,蘸了清水,然后俯下身,开始处理那团墨渍。他的动作很轻,很稳,和沈知意修复时的动作如出一辙——是内行人才会的手法。
墨渍在清水的晕染下慢慢化开,颜色变淡,但已经渗入了绢丝的纤维深处,不可能完全清除。
傅砚礼处理了很久。
久到那团黑色终于变成一片浅灰色的水痕,和画面原本的陈旧色调勉强融合。
然后他直起身,将毛笔放在笔搁上。
“不怪你。”他说,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淡,“是我吓到你了。”
沈知意没接话。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能说什么?节哀?可那是二十年前的事。追问细节?她没有立场。
书房里的空气凝滞得让人窒息。
最后是傅砚礼打破了沉默。
“这幅画,”他看着画面上那片水痕,声音很轻,“是从火灾现场抢救出来的。只剩这一角。”
沈知意的心脏揪紧了。
“我母亲把它攥在手里,攥得很紧。”傅砚礼继续说,语速很慢,像在回忆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梦境,“消防员说,他们掰开她手指的时候,绢片已经和皮肉粘在一起了。”
沈知意闭上了眼睛。
她能想象那个画面。大火,浓烟,一个女人倒在火场里,手里死死攥着一片烧焦的绢画。为什么?这幅画对她那么重要吗?重要到临死都不肯松手?
“那场火灾……”沈知意听见自己问,“是意外吗?”
傅砚礼沉默了。
很久很久。
然后他说:“调查报告说是电线老化。”
“但你不信。”
“我那时八岁。”傅砚礼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过头,看向窗外深沉的夜色,“被保姆抱着逃出来,站在院子里,看着整栋房子在火光里坍塌。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没有风,火却大得不正常。像有人往上面浇了油。”
沈知意的后背,窜起一阵寒意。
“火灾之后,这幅画的其他部分不见了。”傅砚礼的声音越来越冷,“我父亲说烧毁了。但我后来查过,当时消防队从火场清理出的残骸里,没有其他画作的碎片。一幅都没有。”
“所以……”
“所以要么是有人提前拿走了其他部分,要么是有人在我母亲死后,清理了现场。”傅砚礼的目光转回她脸上,在昏暗的光线里,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深得像两口古井,“你觉得,是哪一种?”
沈知意答不上来。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正站在一个深渊的边缘。深渊里是二十年前的秘密,是死亡,是阴谋,是两代人的悲剧。
而她,因为母亲留下的那道题跋,被傅砚礼拽到了这个深渊边上。
“你娶我,”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寂静中颤抖,“是因为我母亲在那幅画上留过字。你觉得,我可能知道什么。”
不是疑问,是陈述。
傅砚礼看着她,没有否认。
“我需要知道真相。”他说,每个字都像冰锥,砸在地上,“我查了二十年,线索断在南山寺,断在那道被挖掉的题跋上。而你母亲,是最后一个在上面留下字迹的人。”
“可我不知道。”沈知意摇头,眼眶发涩,“我什么都不知道。母亲从不跟我提工作上的事,她只说……那些画里藏着故事,让我以后自己去看。”
“那你就去看。”傅砚礼上前一步,逼近她。
他的身影笼罩下来,带着强大的压迫感。沈知意下意识想后退,但身后就是长案,退无可退。
“你不是在修复这幅画吗?”傅砚礼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执拗,“那就好好修复。一寸一寸地看,一笔一笔地找。看看你母亲当年,到底在这幅画上看到了什么,又为什么要留下那句话。”
“那句话?”
“愿后世有缘人,珍之重之。”傅砚礼一字一顿地重复,眼睛紧紧盯着她,“你母亲为什么要说‘珍之重之’?这只是一幅残破的仿作,不是吗?”
沈知意的心脏,狂跳起来。
他知道了。
他知道这不是王翚的真迹。
“你……”她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我做了碳十四检测。”傅砚礼说,语气平静得可怕,“绢的年代是对的,清中期。但颜料成分……有几种矿物料的配比,和王翚常用的配方有细微差别。还有皴法,山石的皴法里,藏着一种很特殊的笔触,是王翚同时代一个女画家独创的技法。”
“女画家?”
“周晚棠。”傅砚礼吐出这个名字,“明末清初的女画家,擅山水,师法王翚但自成一家。传世作品极少,因为她的画作大多被当时的收藏家改头换面,冒充王翚的作品出售。”
沈知意的脑子嗡嗡作响。
周晚棠。
她听过这个名字。母亲的书房里,有一本很老的画册,里面收录了几幅周晚棠的作品。母亲曾指着其中一幅对她说:“这个女人,是被时代吃掉的。”
“这幅画,”沈知意艰难地开口,“可能是周晚棠的作品?”
“可能是。”傅砚礼说,“也可能是她学生的作品。但肯定不是王翚的真迹。而你母亲,在二十年前就看出来了。所以她留下了那道题跋——不是为了鉴定,是为了提醒后来的人:这不是你们以为的东西,它有别的价值。”
“那为什么题跋被挖掉了?”
“因为有人不想让人知道这不是王翚的真迹。”傅砚礼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或者说,有人不想让人知道,这幅画里藏着别的秘密。”
“什么秘密?”
傅砚礼没有立刻回答。
他后退了一步,拉开了和她的距离。那层迫人的压力稍稍减退,但空气里的紧绷感没有丝毫缓解。
“我母亲在火灾前三个月,从南山寺借走了这幅画。”他说,重新看向那幅画,“当时的借阅记录上,写的是‘王翚《秋山萧寺图》,绢本,残,需修复’。但根据寺里的老和尚回忆,我母亲借走画时,曾私下说:‘这不是石谷公的手笔,这是晚棠先生的遗珠。’”
晚棠先生。
周晚棠。
“她开始修复这幅画。”傅砚礼继续说,“很小心,很慢。那段时间她几乎整天待在工作室,不许任何人打扰。我有时偷偷溜进去,能看见她对着画发呆,眼神很奇怪……像在找什么东西。”
“找什么?”
“不知道。”傅砚礼摇头,“但火灾发生前一周,她突然很兴奋。她抱着我说:‘砚礼,妈妈可能找到了。找到了那个传说里的东西。’”
传说里的东西。
沈知意忽然想起母亲笔记里,那些零散的、语焉不详的记载。提到周晚棠时,母亲写过一句:“晚棠一生追寻‘画中境’,至死未得。后世有传言,她将秘密藏在了最像王翚的那幅画里。”
当时她以为“画中境”是指绘画的境界。
现在想来,可能没那么简单。
“火灾之后,”傅砚礼的声音把她的思绪拉回来,“我父亲的第一个反应,不是悲痛,是冲进还没完全熄灭的火场,疯狂地翻找。他在找我母亲的工作日志。但日志烧毁了。后来,他开始疯狂收集周晚棠的资料,所有能找到的,他都买。直到三年前他去世,书房里还堆满了关于周晚棠的研究文献。”
沈知意听得背脊发凉。
“你觉得,”她听见自己问,“你父亲的死……”
“脑溢血。医生说是因为长期高血压和过度劳累。”傅砚礼的语气很平静,但眼底的暗色翻涌,“但他在发病前一个月,去了一趟南山寺。见了当时的住持,慧明大师。回来后,他把自己关在书房三天,烧掉了所有关于周晚棠的资料。然后,脑溢血。”
巧合太多了。
多到像一串精心设计的谋杀。
“慧明大师……”沈知意喃喃道,“他现在还在南山寺吗?”
“三年前圆寂了。”傅砚礼说,“就在我父亲去世后一个月。”
沈知意倒抽一口冷气。
“所以线索全断了。”傅砚礼转过身,面对着她。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燃烧,是执念,是二十年未解的执念,“除了这幅画。除了你母亲留下的那道题跋。除了——”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你。”
沈知意的心脏,停跳了一拍。
“我母亲是最后一个在画上留字的人。而你,”傅砚礼上前一步,伸出手,指尖悬在她脸颊侧,没有触碰,只是感受着那份温度,“你是她的女儿。你继承了她的眼睛,她的手艺,她看画的方式。如果这幅画里真的藏着什么,只有你能找到。”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催眠般的魔力。
沈知意看着他,看着这个在传闻中冷漠如佛的男人,此刻眼底燃烧的火焰。那火焰滚烫,疯狂,几乎要将她也一起焚烧。
“如果……”她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如果我找不到呢?”
“那就找不到。”傅砚礼的回答出乎意料地干脆,“但你必须找。因为——”
他停顿了一下,指尖终于落下,很轻地拂过她耳畔的一缕碎发。
“因为有人不想让这幅画的秘密重见天日。有人为此杀了我母亲,可能也间接害死了我父亲。而现在,你嫁给了我,你开始修复这幅画。你觉得,那些人会坐视不管吗?”
沈知意的血液,瞬间冰凉。
是警告。
也是事实。
从她踏进这栋别墅,从她拿起修复工具,从她看到母亲题跋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被卷入这个漩涡了。
没有退路。
“你要我做什么?”她问,声音很稳,稳得自己都惊讶。
傅砚礼看着她,看了很久。
然后,他收回手,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很旧的、羊皮封面的笔记本。
“这是我母亲的工作日志。”他说,将笔记本递给她,“火灾时放在保险箱里,侥幸保存下来。但其中关于这幅画的关键几页,被撕掉了。”
沈知意接过笔记本。
羊皮封面已经磨损,边角卷起。她翻开,里面是娟秀的钢笔字,间或夹着一些素描草图和颜料配方笔记。
“撕掉的几页边缘,有残留的字迹。”傅砚礼说,“我用技术手段做了增强处理,复原出了一些片段。你看这里——”
他翻到其中一页。
那一页被整张撕掉,但在装订线附近,还残留着几个字。傅砚礼用红笔在旁边做了标注:
“……晚棠藏图于皴……”
“……六法之外,另有乾坤……”
“……需以特殊光……”
后面的字,彻底没了。
“特殊光。”沈知意喃喃重复。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长案上那盏紫外灯。
特殊光。
紫外灯。
傅砚礼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眼神一凝:“你发现了什么?”
沈知意没有立刻回答。
她走回长案前,重新拿起紫外灯,打开。幽蓝的光线亮起,在昏暗的书房里切割出一小片诡异的空间。
然后,她将灯光,对准了画面左侧、那丛藏着梅花标记的杂树。
“这里。”她说,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有一个梅花标记。是我外公的暗记。”
傅砚礼快步走过来,俯身细看。
在紫外线的照射下,那朵针尖大小的朱砂梅花,泛着暗淡的荧光。
“沈鹤年……”傅砚礼念出外公的名字,语气复杂,“你外公也鉴定过这幅画。”
“不止鉴定。”沈知意说,手很稳地移动着灯光,“他留下了暗记,就说明他确认这是真迹——不是王翚的真迹,是周晚棠的真迹。而且,他认为这幅画有特殊价值。”
“梅花标记,除了表示鉴定为真,还有别的含义吗?”
沈知意想了想。
“母亲说过,外公点梅花,有时会看位置。点在画面哪个方位,有时暗示画的来历或特殊之处。”她仔细看着那朵梅花的位置,“这朵梅花点在树的根部,靠近画面边缘。在传统画论里,这个位置通常表示……‘根在别处’。”
“根在别处?”
“意思是,这幅画的源头,不在明面上看到的地方。”沈知意关掉紫外灯,直起身,看向傅砚礼,“可能是指画的作者另有其人,也可能是指……画的内容,藏着另一层画面。”
另一层画面。
傅砚礼的瞳孔,骤然收缩。
“双面画?”他吐出三个字。
沈知意点头。
“有可能。古代有些画家,会在绢本的正反两面作画,形成‘画中画’。通常是为了隐藏一些不便公开的内容。如果这幅画真的是周晚棠的作品,以她的处境,完全有可能这么做。”
一个女画家,在明末清初的乱世,师法当时最受推崇的男画家,却要把自己的真迹伪装成对方的作品。这背后,该有多少不甘和无奈。
而如果她真的在画里藏了另一层画面……
那会是什么?
为什么傅砚礼的母亲拼死也要保住它?
为什么有人要撕掉工作日志的关键几页?
为什么题跋被挖掉?
为什么沈知意的母亲,要在题跋里写“愿后世有缘人,珍之重之”?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突然串联成一条模糊的线。
“我们需要看到画的背面。”傅砚礼说,语气急促起来。
“现在还不行。”沈知意摇头,很冷静,“这幅画的绢面太脆了,多处断裂。如果现在拆开裱褙,可能会造成不可逆的损伤。我必须先修复正面,加固绢丝,然后才能考虑看背面。”
傅砚礼盯着那幅画,眼神挣扎。
他等了二十年,真相就在眼前,却被一层脆弱的古绢隔着。
“要多久?”他问,声音发紧。
“至少一个月。”沈知意实话实说,“这还是保守估计。如果破损情况比看到的更复杂,可能需要更久。”
一个月。
傅砚礼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再睁开时,眼底的疯狂已经压了下去,恢复了平时的冷淡。
“好。”他说,“你专心修复。需要什么,跟陈姨说。这一个月,我不会让任何人打扰你。”
顿了顿,他补充道:“包括沈家的人。”
沈知意愣了一下。
“沈雨薇今天上午给你打了十七个电话。”傅砚礼语气平淡,“陈姨按你之前的交代,说你在忙,没接。后来她发了条短信,说如果你再不接电话,她就来别墅找你。”
沈知意的眉头皱了起来。
沈雨薇找她,肯定没好事。
“需要我处理吗?”傅砚礼问。
“不用。”沈知意摇头,“我自己能应付。”
“你确定?”
“确定。”沈知意看向他,眼神很静,“傅先生,我们的协议里,我只答应配合你出席社交场合,没答应让你帮我处理所有私事。沈家的事,我自己解决。”
傅砚礼挑了挑眉。
他看着她,看着这个穿着简单T恤牛仔裤、素面朝天,却挺直脊背站在他面前的女人。她的眼睛很亮,里面没有恐惧,没有退缩,只有一种沉静的、不容置疑的坚定。
和昨晚在拍卖会上那个穿着烟灰色长裙、安静坐在他身边的“傅太太”,不太一样。
和今早发现画上秘密时那个脸色苍白的沈知意,也不一样。
此刻的她,像一把缓缓出鞘的刀。
刀锋未露,但寒意已生。
“好。”傅砚礼最后说,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随你。”
他转身朝书房外走去,走到门口时,又停下。
“对了,”他没有回头,声音飘过来,“你工作室需要的材料和设备,明天会送到。一楼东侧那间空房,我让人改成了修复工作室,隔光、恒温恒湿,应该符合你的要求。”
沈知意怔住了。
工作室?
他什么时候准备的?
“协议第三条,”傅砚礼仿佛猜到了她的疑问,淡淡道,“需满足甲方一切合理需求。而我的需求是,你尽快修复这幅画。所以,给你最好的工作环境,很合理。”
说完,他拉开门,走了出去。
脚步声在走廊里渐行渐远。
沈知意站在原地,看着重新关上的书房门,很久没有动。
手里的羊皮笔记本很沉,像承载着二十年的时光和两条人命。
窗外的天色,开始泛白了。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而深藏在古画里的秘密,也将在晨光中,慢慢显露它真正的轮廓。
沈知意走回长案前,看着那幅《秋山萧寺图》。
她伸出手,指尖悬在画面上方,轻轻拂过。
拂过破损的绢丝,拂过剥落的颜色,拂过那个藏着梅花标记的角落,拂过那片被墨汁染过、又勉强清洗干净的水痕。
“妈妈,”她轻声说,声音在空旷的书房里轻得像叹息,“如果你在天有灵,就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画沉默。
晨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落在绢面上,给古老的秋山镀上一层淡金色的光。
仿佛在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