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时隙裂痕

炼金工坊的地下室终年弥漫着矿石粉尘、硫磺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金属锈蚀又带着一丝甜腥的混合气味。空气黏稠，只有通风法阵低沉的嗡鸣和坩埚内液体偶尔的咕嘟声打破沉寂。埃文已经在这里待了整整一天半，眼白爬着几缕血丝，头发被他自己抓得乱糟糟，实验袍的袖口沾着几点可疑的暗绿色污渍。

“不对……还是不对……”他盯着眼前烧杯里再次归于浑浊、缓慢析出灰色沉淀的液体，眉头紧锁。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演算和符号记录着一次又一次失败。斯通教授给的“星光露”是催化月光苔与夜光蕨共生的关键，理论上能模拟月华能量场，但实际调配出的催化液，要么能量场不稳定瞬间溃散，要么属性过于暴烈直接“烧死”脆弱的幼苗。

他试过了十三种基础溶剂配比，调整了七次魔力注入的频率和强度，甚至冒险加入了一小撮价值不菲的、据说能稳定能量波动的“静谧水晶”粉末——那是他用上学期几乎全部的实践积分换来的——结果也只是让失败延缓了那么几息。

挫败感像工坊里弥漫的怪味一样，悄然渗透进来。距离斯通教授给的最后期限只剩下四天了。下个月的联合实践，翡翠森林边缘可能存在的古老魔法植物群落……这些诱人的前景，正随着一次次失败的实验，变得模糊起来。

埃文吐出一口带着药剂苦涩味的浊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决定暂时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封闭空间，去地面上透口气，也许换换思路。他摘下防护眼镜，脱下脏兮兮的实验袍，只穿着里面的普通学徒衬衣和长裤，离开了工坊。

黄昏时分，学徒区中央的喷泉广场人不少。结束了一天课程或研究的学徒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笑声、争论声、远处练习场隐约传来的呼喝声，交织成充满活力的背景音。夕阳的余晖给白色的建筑和飞溅的水珠镀上温暖的金边。埃文深深吸了一口不再充满怪味的清新空气，感觉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些。

他找了个相对安静的长椅坐下，看着广场上嬉笑的人群，有些出神。一个穿着深红色法袍、身材高挑的女生抱着一摞书匆匆走过，不小心被地上不平的石板绊了一下，惊呼声中，书册眼看就要散落一地。

埃文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起身，一个箭步上前，伸手扶住了对方的手臂，另一只手快速捞向即将滑落的几本书。

“小心！”

“谢谢！真抱歉……”女生站稳，惊魂未定地道谢，抬起头，露出一张秀气带着点书卷气的脸，是主修元素塑能的学徒，埃文记得好像叫莉娜，在公共休息室打过几次照面。

“没事，举手之劳。”埃文把接住的书递还给她，笑了笑，“石板有点松了，下次走这边得当心点。”

莉娜接过书，脸颊有些微红，目光在埃文脸上停留了一瞬，又飞快移开：“嗯……谢谢你，埃文学长。”

“不客气。”埃文松开扶着她的手，退后半步，笑容依旧明朗，带着点惯有的、与人方便的和气。

两人又客气了几句，莉娜抱着书离开了，走远后还回头看了一眼。埃文没太在意，转身准备坐回长椅。就在他转身的刹那，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广场边缘，连接骑士训练区的拱门下，似乎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浅金色的头发在夕阳下很好辨认。

是洛兰？

埃文下意识定睛看去，拱门下却空空如也，只有几个穿着见习骑士服装的陌生学员说笑着走过。是看错了？埃文眨眨眼，大概是自己熬得太久，眼花了。他没再多想，坐回长椅，继续对着喷泉的水流发呆，试图在脑海里重新构建催化液的能量模型。

他没有看到，广场边缘那棵繁茂的古橡树宽大的树干后，洛兰·维萨里昂背靠着粗糙的树皮，静静站立。他同样穿着日常的服饰，手里拿着一个刚从图书馆借出的、关于古代战阵与协同魔法的卷轴，指节却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刚才那短暂的一幕——埃文敏捷地伸手扶住那个女生，两人靠近的姿态，埃文脸上那温和的、毫无防备的笑容，还有那女生微红的脸颊和离开时的回眸——如同用烧红的烙铁，清晰地烫印在他的视网膜上，也烫在胸腔里某个最敏感的位置。

一阵尖锐的、几乎让他窒息的闷痛猝然攥紧心脏，随即化作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怒意，顺着血脉蔓延。他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遮住了眸底瞬间翻涌起的、近乎暴戾的暗潮。

不该看的。

他为什么要离开训练场，鬼使神差地绕路经过这里？

只是……只是听说埃文阁下最近常泡在炼金工坊，他想也许能“偶遇”，也许能顺便问问是否需要帮忙，或者只是远远看一眼阁下认真研究时的侧脸也好。

结果却看到了这个。

那个女生……他记得，叫莉娜，元素院的，天赋平平，性格怯懦，毫不起眼。她凭什么？凭什么能那么自然地靠近阁下，甚至得到阁下那样专注的搀扶和笑容？

牙齿无声地咬紧了口腔内侧的软肉，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那点细微的痛楚奇异地压下了几分心头更汹涌的破坏欲。他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指尖因为血液回流而有些发麻。

再睁开眼时，那惊人的暗潮已如退潮般隐去，只剩下一种更深的、不见底的沉寂。蓝眸映着穿过树叶缝隙的破碎夕光，却冰冷得没有温度。他抬手，用指腹慢慢抹去嘴角可能沾染的、微不足道的血丝，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擦拭什么珍贵的器皿。

广场上，埃文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从长椅上站起来，拍了拍裤子，转身朝着炼金工坊的方向快步走去，背影很快消失在建筑拐角。他又要回到那个充满怪味的地下室了，为了他的实验，为了那个可能去翡翠森林实践的机会。

洛兰从树后走出，望着埃文消失的方向，夕阳将他挺直的身影拉得很长。脸上的表情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失控只是幻觉。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那冰冷黏稠的东西正在沉淀，凝结，变成某种更坚硬、更明确的决心。

必须更快。更强。

强到能站在最靠近光的地方，强到……能让那光芒只为自己停留。任何试图分享、哪怕只是无意间沾染那光芒的人或事，都该被……妥善地“处理”掉。

他低头，展开一直捏在手里的卷轴，上面古代战阵的图形复杂而森严。目光落在那些象征协同、防御与攻击的符号上，冰蓝色的眼底，掠过一丝与学术专注截然不同的、计算般的光芒。

联合实践……翡翠森林……

他也需要那个名额。骑士团内部同样有推荐资格。以维萨里昂的姓氏和他近来无可指摘的表现，拿到一个名额，并不算太难。

只是，需要一点小小的“安排”，确保万无一失。

洛兰收起卷轴，迈开脚步，朝着骑士团驻地走去。步伐依旧稳定，背影在渐浓的暮色中，与广场上欢快的人群格格不入，像一道沉默的、蓄势待发的影子。

他需要制定计划，一个更周密的，能让他顺理成章、名正言顺地站在埃文·塞尔温身边的计划。任何潜在的、可能分散阁下注意力的“障碍”，都应在计划启动前，被悄然扫清。

时隙的长河静静流淌，但在某些不为人知的“回响”之处，裂痕已然滋生，命运的轨迹正在悄然偏转。破碎的蓝色晶体与散落的扑克牌，在那隐秘的水彩梦境中，预示着一场精心编排的、温柔而偏执的靠近。

埃文对此一无所知。他只是烦恼着他的催化液，憧憬着森林里的古老植物，并在偶尔疲惫的间隙，或许会想起那个笑容干净、总是很懂礼貌的金发小学弟，想着下次见面，或许可以问问他，骑士团有没有关于稳定能量场方面的古籍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