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暗涌

霍姆导师的脾气果然和他的灰胡子一样硬邦邦的。埃文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抱着那本失而复得的《古代魔纹溯源》走出顶层晦涩难懂的魔力符文学教室时，感觉自己的脑子像是被塞进了一团纠缠不清的发光水母。

“我敢打赌，老头子今天早上准是又被他那只宝贝猫头鹰挠了脸。”莱恩凑过来，同样一脸劫后余生的疲惫，嘴上却不肯饶人，“看他那脸色，啧啧，比坩埚底还黑。”

埃文被他逗笑了，那点被艰深理论折磨出的烦躁散了些：“少贫嘴，快想想论文怎么办吧，下周就要交了。”

“还能怎么办？老地方，熬夜呗。”莱恩耸肩，随即想起什么，挤眉弄眼地用手肘碰碰埃文，“话说回来，刚才在楼下，跟你一起的那个金发小帅哥，又是那个维萨里昂家的小骑士？他对你可真是……殷勤。”

埃文一愣，没太明白莱恩语气里的调侃从何而来：“洛兰？他就是比较懂礼貌。上次魔咒课意外，他可能觉得欠我个人情。”

“懂礼貌？”莱恩拖长了音调，一副“你少来了”的表情，“我可看见了，他看你的眼神，还有帮你撩头发那一下——塞尔温，你这人聪明是聪明，有时候迟钝得真想敲开你脑袋看看里面是不是全是魔文回路。”

“撩头发？哪有，就是风吹乱了。”埃文不以为意，只觉得好友想太多。洛兰·维萨里昂，那个笑容干净得像日光泉水、举止无可挑剔的见习骑士，在他眼里就是个有点认死理、知恩图报的后辈。何况对方出身显赫的骑士家族，天赋出众，在见习骑士里风评极佳，是许多导师口中的榜样。这样的人，怎么会对自己一个不算顶尖的学徒有什么特别想法？

莱恩翻了个白眼，正要再说什么，一个穿着深绿长袍、胸前别着星辰与草药徽章的高年级学姐匆匆走来，是炼金工坊的助教艾莉森。

“埃文，正好找你！斯通教授让你课后马上去一趟他的植物温室，关于你上次提交的‘月光苔共生催化’构想，他说有急事和你商量，可能关系到下个月的学院联合实践名额。”

埃文眼睛一亮，那点关于洛兰的思绪立刻被抛到九霄云外。斯通教授是魔药与植物学的大师，他的认可至关重要。“我这就去！”他匆匆把怀里的书一股脑塞给莱恩，“帮我把书带回宿舍，谢了！”

说完，不等莱恩反应，他已转身朝着连接主塔与东翼植物园的回廊跑去，步伐轻快，棕色的发梢在穿过彩色玻璃窗的光柱中跃动。

莱恩抱着沉甸甸的书，看着好友瞬间远去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低声嘀咕：“……跑得倒快。算了，反正该提醒的我也提醒了。”他掂了掂手里的书，也转身离开了喧闹的走廊。

他们都没注意到，在下方一层的环形回廊边缘，大理石柱的阴影里，一个身影静立了片刻，才缓缓转身离开。

植物温室里弥漫着泥土、水分与无数奇异植物混合的浓郁气息，阳光经过特制玻璃的过滤，洒下温暖而不灼人的光晕。埃文从斯通教授那里得到了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他的构想得到了初步肯定，教授愿意提供一些稀有材料支持他进行下一步实验，并暗示如果成果突出，很可能获得推荐，参与下个月在翡翠森林边缘进行的联合实践。

这对于任何学徒来说都是难得的机会。埃文心情雀跃，抱着教授给的几株用油纸仔细包裹的幼苗样本，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走在返回学徒宿舍区的路上。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给银辉城的无数尖塔涂抹上金红的釉彩。

经过骑士训练场时，里面传来整齐的呼喝与金属碰撞声。埃文下意识朝里望了一眼。空旷的场地边缘，零星有几个身影还在加练。他一眼就看到了洛兰。

少年已换下了见习骑士的常服，穿着一身利于活动的贴身训练装，浅金色的头发被汗水打湿几缕，贴在光洁的额角。他手里握着一把未开刃的训练长剑，正与一个身形比他高大半头的对手进行对抗练习。他的动作迅捷精准，每一次格挡、刺击都带着与他温和外表不符的凌厉，步法灵活，像一头年轻而充满爆发力的豹子。夕阳给他镀上一层滚烫的金边，汗珠顺着下颌线滑落，没入衣领。

“好！”对手一个猛力劈砍被洛兰巧妙卸开，随即被他突入中门，剑尖稳稳停在对方胸甲前三分处。担任裁判的高阶骑士赞许地出声。

洛兰立刻收剑后退，右手抚胸，向对手和裁判行礼，姿态无可挑剔。他微微喘息着，抬手用手臂擦了下额角的汗，侧脸在夕阳下轮廓分明。然后，他似乎心有所感，转过头，目光准确地穿过训练场的围栏，落在了驻足观看的埃文身上。

刹那间，那张因为专注和运动而显得有些清冷锐利的脸庞，如同春雪初融，绽放出毫无阴霾的明亮笑容。他甚至抬起手，朝埃文的方向轻轻挥动了一下，蓝眼睛在暮色中闪闪发亮，纯净得不可思议，带着点被撞见训练模样的、恰到好处的腼腆。

埃文也笑着朝他挥了挥手，算是打招呼，心里再次肯定了之前的想法：看，多出色又礼貌的后辈。他抱着幼苗，继续朝宿舍走去，没再多停留。

训练场内，洛兰目送着那个身影消失在渐浓的暮色与远处建筑的阴影中，脸上的笑容才一点点淡去，最后只剩下唇角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弧度。他低头，看着自己握着剑柄的手，虎口因为刚才的对抗有些发红发热。

“维萨里昂，还继续吗？”对手走过来问。

洛兰抬起眼，蓝眸里映着残余的天光，却没什么温度：“继续。”

他的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某个地方，在看见埃文抱着东西（那是什么？谁给的？）对他露出那个与对其他人无异、毫无杂质的笑容然后毫不留恋转身离开时，骤然缩紧，像是被冰冷的藤蔓缠绕，生出细密而尖锐的刺痛。但这刺痛很快被一种更沉、更暗的东西覆盖、吞咽。

他需要更强大。更精准，更快，更有力。强大到足以站在最耀眼的地方，强大到……足以守护，也足以斩断任何试图靠近的视线。

训练剑再次破开空气，发出比之前更加锐利的嗡鸣。夕阳彻底沉入远山，训练场边缘的魔法灯逐一亮起，将少年不知疲倦挥剑的身影拉长，投在粗粝的地面上，那影子边缘微微晃动，显得有些……扭曲。

埃文回到宿舍时，莱恩已经在了，正对着摊开的论文资料抓耳挠腮。

“怎么样？斯通教授找你好事坏事？”莱恩头也不抬地问。

“好事！”埃文小心地把幼苗样本放在靠窗的架子上，那里有他布置的简易恒温法阵，“教授支持我的实验，还可能推荐我去联合实践！”

“真的？太好了！”莱恩这才抬头，真心为好友高兴，随即又苦了脸，“唉，看来接下来又要好几天看不见你人了。炼金工坊和植物温室两点一线。”

埃文笑着整理书桌，把那本《古代魔纹溯源》放在最顺手的位置，准备今晚就开始攻坚：“放心，你要的宁神药剂材料，我明天去温室顺便帮你看看。”

“够意思！”莱恩又埋首进自己的论文里。

夜色渐深，宿舍区的喧闹平息下去。埃文点亮桌角的萤石灯，柔和的光晕照亮面前古老的书页和写满草稿的羊皮纸。他沉浸在线条与符号的世界里，时而蹙眉思索，时而飞快记录。

窗外，银辉城陷入沉睡，只有塔楼顶端的观测水晶和巡逻骑士的灯笼闪烁着微光。远处骑士训练场的方向，早已空无一人，一片寂静。无人知晓，训练场边缘，最高那盏魔法灯照不到的阴影里，地上似乎有几道格外深重、凌乱的斩痕，像是有人将无法宣之于口的情绪，尽数倾泻在了冰冷坚硬的地面。

而更远的、属于见习骑士的宿舍楼里，某一扇窗户后，灯光也亮到很晚。洛兰·维萨里昂坐在窗边简单的书桌前，没有翻阅骑士守则或剑术图谱。他面前摊开着一本空白的笔记本，手里握着一支炭笔。

笔尖悬在纸面上方，良久，终于落下。线条从生涩到流畅，渐渐勾勒出一个趴在桌上小憩的侧影，发丝柔软，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嘴角似乎还带着一点放松的笑意。画得并不十分精细，却奇异地抓住了那种毫无防备的宁静感。

画纸的角落，已经有不少类似的涂鸦，或站或坐，或笑或沉思，都是同一个人。有些场景清晰，有些则只是模糊的轮廓。

洛兰放下炭笔，用指尖轻轻拂过画中人的脸颊部位，动作温柔得像触碰易碎的梦境。然后，他拿起笔，在画纸空白处，慢慢写下几个花体字母：

E.W.S （埃文·温斯顿·塞尔温）

写完，他凝视着那个名字和画中的侧影，冰蓝色的眼眸在昏暗的灯光下，翻涌着与年龄不符的、深不见底的暗色。许久，他合上笔记本，将其仔细锁进书桌抽屉的最深处。

窗外，夜风拂过，带起远处钟楼隐约的报时声。新的一天尚未开始，而某些蛰伏的轨迹，已在无人窥见的暗处，悄然延伸。银辉城的夜晚，看起来依旧宁静祥和，唯有那些最深沉的影子，知晓其中正在酝酿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