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燕子上书房的第三天,漱芳斋的书房里,气氛比窗外的阴天还要沉郁。
“我不写了!”
随着一声带着哭腔的喊叫,砚台被打翻在地,浓黑的墨汁泼洒开来,溅湿了半边书桌,也染脏了小燕子浅粉色的衣袖。
宣纸散落一地,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被墨迹洇开,糊成一团团黑斑。
明月和彩霞吓得后退两步,不敢上前。教习嬷嬷张嬷嬷——一位不苟言笑的老宫女,被内务府指派专门负责小燕子的功课——脸色铁青,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格格,”张嬷嬷的声音冷硬如铁,“练字是皇上的旨意,您这样……”
“我不练了!不练了还不行吗!”小燕子把毛笔狠狠摔在地上,墨点溅上她的脸颊,配上她通红含泪的眼睛,显得格外狼狈,“我手都写断了,这些字还是像蚯蚓爬!我就是学不会!”
张嬷嬷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强压怒火:“格格,老奴奉旨教导,您这样……”
“格格累了。”
一个平静的声音插了进来,青禾端着托盘走进书房,盘里是两杯热茶和几碟点心。
她仿佛没看见满地狼藉,从容地将托盘放在未被波及的茶几上,然后走到小燕子身边,取出一块干净的湿帕子,轻轻擦拭她脸上的墨迹。
“奴婢备了茶点,张嬷嬷也歇歇吧。”青禾转向张嬷嬷,语气恭敬却不卑微,“格格练了一个多时辰,手腕确实乏了。”
张嬷嬷盯着青禾看了片刻,又看看肩膀还在微微抽动的小燕子,最终哼了一声:“那就歇一刻钟,一刻钟后继续。”
说完,她转身出了书房,去外间喝茶了。
门一关,小燕子就抬起头,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青禾,我真的不行……那些字,它们认得我,我认不得它们……”
青禾没说话,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等小燕子的哭声渐渐小了,她才蹲下身,开始收拾残局。
先是捡起散落的宣纸,每一张上都是同样几个字:“礼、义、廉、耻”,这是张嬷嬷今天布置的功课。
小燕子的字,说像蚯蚓爬都是客气了,根本就是一团团墨疙瘩,连基本的笔画结构都没有。
然后是清理书桌——墨汁已经渗进木头纹理里,很难完全擦干净。
青禾用湿布反复擦拭,又撒上些盐末——这是民间去墨渍的土法。动作不急不缓,有条不紊。
明月和彩霞想帮忙,青禾摇摇头:“你们去外间伺候张嬷嬷吧,这里我来。”
两个宫女如蒙大赦,赶紧出去了。
书房里只剩下青禾和小燕子,小燕子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看着青禾忙碌的背影,忽然小声说:“青禾,我是不是很没用?”
青禾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格格怎么会没用?您会武功,会卖艺,会那么多江湖把式,宫里谁比得上?”
“可那些在这里没用。”小燕子颓然地趴在桌子上,“在这里,要会写字,要会念诗,要走路慢吞吞,说话细声细气……我一样都不会。”
青禾擦干净最后一块墨渍,直起身,走到小燕子身边:“格格想学吗?”
“我……”小燕子咬着嘴唇,“我想学,可我真的学不会。张嬷嬷说我的握笔姿势不对,可我改了还是写不好;她说要手腕用力,可我用力字就更丑了……”
青禾拉过她的手——小燕子的手掌不像一般闺秀那样柔软纤细,掌心有薄茧,手指关节也比常人粗一些——这是常年练武的痕迹。
这样的手,握剑稳如磐石,握笔却抖如筛糠。
“格格,”青禾轻声说,“您的手适合握剑,不适合握笔,但这不是您的错。”
小燕子眼睛又红了。
“不过,”青禾话锋一转,“若是换种学法呢?”
她从书架下层翻出一本蒙学字帖,这是她前两日特意去内务府领的,原本是想自己练字用——原主的字迹她还不熟悉,需要时间适应。
字帖很基础,是给五六岁孩童用的,上面是简单的笔画:横、竖、撇、捺、点。每个笔画都有描红的虚线。
“格格今天不写字了。”青禾把字帖摊开在干净的那半边书桌上,“咱们描画。”
“描画?”小燕子疑惑。
“对,就像画画一样。”青禾重新铺开一张宣纸,把字帖垫在下面,这样透过纸能隐约看到下面的笔画轮廓,“您看,这个横,就像一根扁担;这个竖,就像一根竹竿。咱们不急着写字,就先描这些笔画。”
小燕子将信将疑地拿起笔,青禾站在她身后,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别用力,放松。就像您平时拿筷子那样……”
她引导着小燕子的手,沿着虚线的轮廓慢慢移动。第一笔歪了,第二笔抖了,第三笔……终于有了点样子。
“对,就这样。”青禾松开手,“格格自己试试。”
小燕子深吸一口气,低头描起来。
这次她不再想着“写字”,而是当成画画。横要平,竖要直,撇要舒展开……虽然还是笨拙,但至少能看出形状了。
一刻钟很快过去,张嬷嬷推门进来时,小燕子正埋头描红,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专注。
张嬷嬷愣了一下,走近一看,脸色稍霁:“描红?倒是个法子。”
青禾福身:“奴婢想着,格格初学,从笔画练起或许容易些。”
张嬷嬷没说什么,只是站在一旁看着。
小燕子又描了几笔,手腕又开始抖,她烦躁地放下笔:“还是不行……”
“格格已经进步了。”青禾指着她描的笔画,“您看这个横,比刚才那个平多了。”
小燕子仔细看了看,好像……是有点进步?
“继续。”张嬷嬷难得地没骂人,只是说了两个字。
小燕子咬牙,又拿起笔。
就这样,一个描,一个看,一个在旁边适时递茶擦汗,书房里的气氛竟难得的平和。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春雨悄无声息地落下,打在窗棂上,沙沙作响。
申时二刻,书房的门被敲响了。
“小燕子,在吗?”是永琪的声音。
小燕子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跳起来:“永琪!快进来!”
永琪推门而入,身后跟着尔泰。
两人都穿着常服,永琪是月白色的长衫,尔泰是靛蓝色的箭袖,看起来刚从校场过来,身上还带着室外的凉意和隐约的汗味。
“五阿哥,福二爷。”青禾和明月彩霞连忙行礼。
永琪摆摆手,目光落在书桌上:“还在练字?这么用功?”
“别提了!”小燕子苦着脸,“写了一天了,手都快断了!”
永琪走过去看她的“成果”,当看到那些描红的笔画时,他明显愣了一下,转头看向张嬷嬷:“这是……”
“回五阿哥,是描红。”张嬷嬷恭敬地回答,“格格初学,从笔画练起。”
永琪点点头,又仔细看了看那些笔画。
虽然稚嫩,但横平竖直,结构是准的。
他记得前两天来看时,小燕子写的字根本不能看,这才几天,竟有了这样的进步?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站在一旁的青禾。
这个宫女总是安静地待着,不显山不露水,但似乎每次小燕子遇到麻烦,她总有办法化解。
“是你想的法子?”永琪问。
青禾垂首:“奴婢只是见格格握笔吃力,想起幼时家弟初学写字也是从描红开始,便试试看。是格格自己用功。”
她说的是实话,原主的弟弟夏青松,今年才七岁,正是开蒙的年纪。
母亲在世时,曾手把手教弟弟描红识字,原主在一旁看着,也记住了些方法。
永琪看着她低垂的眉眼,忽然想起那日在御花园,她也是这样恭敬却疏离地行礼,然后从容离开。
这个宫女,和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你倒是用心。”他说,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尔泰也凑过来看,笑着拍拍小燕子的肩:“可以啊小燕子,这才几天,就有模有样了!”
小燕子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但更多的是高兴:“真的吗?我也觉得今天好像顺手点了……”
“继续练,熟能生巧。”永琪说,又看向张嬷嬷,“嬷嬷辛苦了。皇阿玛那边,我会如实禀报格格的进步。”
张嬷嬷的脸色好看了许多:“谢五阿哥。”
永琪和尔泰没有久留,说是要去给令妃请安。临走前,永琪又看了青禾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他们一走,小燕子就瘫在椅子上:“累死我了……”
张嬷嬷今日难得地没再逼她,只说了句“明日继续”,便离开了。
青禾让小凳子打来热水,给小燕子泡手。练了一天字,小燕子的手腕又红又肿,泡在热水里才舒服些。
“青禾,谢谢你。”小燕子忽然说,“要不是你,我今天肯定又被张嬷嬷骂死了。”
“这是奴婢该做的。”青禾轻轻按摩着她的手腕,“格格以后若是练累了,就歇歇,别硬撑。”
“嗯。”小燕子点头,忽然又想起什么,“对了,永琪刚才是不是夸你了?”
青禾手上的动作一顿:“五阿哥是夸格格用功。”
“才不是呢。”小燕子笑嘻嘻地说,“他看你那眼神,明明就是觉得你厉害。青禾,你真行,连永琪都注意到你了。”
青禾低下头,继续按摩:“格格说笑了。奴婢只是个宫女。”
“宫女怎么了?”小燕子不以为然,“明月彩霞也是宫女,可她们就没你厉害。青禾,我觉得你比好多格格娘娘都强。”
这话说得真心实意,却让青禾心里一紧。
在这宫里,宫女比主子强,可不是什么好事。
“格格慎言。”她轻声说,“这话若被别人听去,奴婢就活不成了。”
小燕子这才意识到说错话,赶紧捂住嘴,又放下手,小声说:“我知道了,以后不乱说了。”
泡完手,小燕子说想吃藕粉桂花糕,青禾便让春杏去御膳房要。等糕点的功夫,小燕子趴在窗边看雨,忽然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紫薇怎么样了……”
青禾正在整理书桌,闻言动作慢了下来。
算算时间,尔康应该已经和紫薇商量好了见面的法子,只是还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告诉小燕子。
“格格别急,总会有办法的。”她只能这样安慰。
“我怎么能不急?”小燕子转过身,眼圈又红了,“紫薇为了我受了那么重的伤,现在一个人在外面,举目无亲……我却在宫里吃香的喝辣的,我、我对不起她……”
青禾走过去,把手帕递给她:“格格若是觉得愧疚,就更该好好学规矩,好好活下去。这样等将来紫薇姑娘进宫了,您才能保护她。”
小燕子愣住了:“保护她?”
“对。”青禾认真地看着她,“这宫里看着富贵,实则步步惊心。格格现在有皇上宠爱,尚且有人刁难;若是将来……紫薇姑娘初来乍到,更需要有人照应。您若是不强大起来,怎么保护她?”
这话说到了小燕子心里。她擦干眼泪,用力点头:“你说得对!我要变强,我要保护紫薇!”
正说着,春杏端着藕粉桂花糕回来了,小燕子边吃边问青禾,明天该怎么练字,要不要再加点别的。
青禾看她重新振作起来,心里松了口气,但随即又有些沉重。
保护紫薇……谈何容易。
原剧里,小燕子和紫薇的命运,从真假格格的身份被揭穿开始,就注定波折重重。
而她现在能做的,只是尽量帮小燕子打好基础,让她在这宫里多一份自保的能力。
夜深了,雨还在下。
青禾值夜时,听到小燕子在屋里辗转反侧,大概是在想紫薇的事。
她坐在外间的矮凳上,就着油灯的光,翻看那本蒙学字帖。
横竖撇捺,最简单的笔画,却是一切文字的基础。
就像她现在的处境,漱芳斋的宫女,最底层的身份,却是她在这个世界立足的起点。
从这一点开始,慢慢描画,慢慢构建,或许有一天,也能在这四方宫墙内,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青禾警觉地站起身,走到门边。
是小桌子。
他浑身湿透,脸色发白,见青禾出来,压着声音说:“青禾姐姐,不好了……景仁宫那边,好像出事了。”
青禾心头一跳:“什么事?”
“具体的不知道,但刚才看到容嬷嬷带着人往如意馆方向去了,脸色很不好。”小桌子喘着气,“会不会……跟班画师有关?”
青禾立刻想到那幅画,小燕子卖艺的那幅画。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别慌,班画师是皇上看重的人,容嬷嬷不敢乱来。你继续去打听,小心些,别被人发现。”
“是。”小桌子又匆匆离开。
青禾站在门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雨丝被风吹进来,打湿了她的衣襟。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这宫里,果然没有一刻安宁。
她转身回屋,看了眼小燕子的房门,里面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小燕子终于睡着了。
也好,能睡一时是一时。
明天,还有明天的事。
青禾坐回矮凳上,继续守着那盏灯。
火苗在雨夜的风中摇曳,忽明忽暗,却始终没有熄灭,就像她心里的那点坚持。
活下去。
带着清醒,带着谨慎,在这吃人的宫里,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