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七，容嬷嬷来漱芳斋的日子。天还没亮透，青禾就起来了。
她轻手轻脚地穿好衣裳，梳洗完毕，先去小燕子的卧房看了一眼——小燕子睡得正沉，抱着被子，嘴角还带着笑，大概是梦到了什么好事。
青禾没叫醒她，转身去了厨房。
春杏已经在烧火了，见青禾进来，赶紧起身：“青禾姐姐，早膳准备好了，小米粥和花卷，还蒸了鸡蛋。”
“好。”青禾点点头，“今日容嬷嬷要来，把正屋再仔细打扫一遍。桌椅要擦得能照见人影，地砖缝里的灰也要清干净。”
“是。”春杏应下，又小声问，“青禾姐姐，容嬷嬷……真的很凶吗？”
青禾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她记得电视剧里那个满脸横肉、心狠手辣的容嬷嬷，但现实中的容嬷嬷，应该更复杂一些。
“她是皇后娘娘身边的老人，规矩严些是正常的。”青禾避重就轻，“咱们做好本分，不出错就行。”
话虽这么说，她还是特意检查了茶具。
容嬷嬷是皇后的人，若是在漱芳斋喝茶出了什么问题，那就是天大的麻烦。
辰时三刻，容嬷嬷准时到了。
不是一个人来的，她身后还跟着两个年轻些的嬷嬷，都穿着深褐色的宫装，表情严肃。
容嬷嬷本人约莫五十出头，身材微胖，脸圆圆的，眼睛不大，但目光锐利，像刀子一样扫过漱芳斋的每一个人。
“奴婢给还珠格格请安。”容嬷嬷带着两个嬷嬷行礼，动作标准得挑不出一丝毛病。
小燕子刚刚被明月叫起来，还睡眼惺忪的，胡乱摆了摆手：“起来吧起来吧。”
“谢格格。”容嬷嬷起身，目光落在小燕子身上，“格格今日气色不错。皇后娘娘特意嘱咐奴婢，要好好教导格格宫里的规矩，免得日后在人前失了体面。”
这话里有话。
青禾垂手站在小燕子身后，眼观鼻，鼻观心。
容嬷嬷开始教授规矩，从最简单的请安、行礼，到走路、吃饭、喝茶的仪态，每一个动作都要拆解讲解，再让小燕子一遍遍练习。
“格格，行礼时腰要再弯下去一些。对，就是这样。”
“格格，走路时步幅要小，不能像在街上那样大步流星。”
“格格，喝茶时要用袖子挡着，不能直接对着杯口……”
小燕子起初还能耐着性子学，半个时辰后就受不了了。她苦着脸看向青禾，眼神里写满了“救命”。
青禾轻轻摇了摇头。
不能出头，容嬷嬷正盯着呢。
果然，容嬷嬷的目光转向青禾：“你就是新来的那个宫女？夏青禾？”
“是，奴婢夏青禾。”青禾上前半步，福身行礼。
“听说你识字，还帮着格格写信？”容嬷嬷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青禾心头一紧。消息传得这么快？
“回嬷嬷的话，奴婢略识几个字。”
容嬷嬷盯着她看了几秒，才缓缓道：“宫女识字是好事，但也要知道分寸。主子的事，不是你们能掺和的。”
“奴婢谨记嬷嬷教诲。”
“记着就好。”容嬷嬷不再看她，转向小燕子，“格格，咱们继续。”
接下来的教导更加严苛，容嬷嬷让小燕子练习“跪安礼”——对着空椅子跪下，磕头，起身。一遍又一遍。
“格格，头要磕到地上，不能只点一下。”
“格格，起身时要慢，不能一下子弹起来。”
“格格，手要放在这里，不能乱动……”
小燕子的膝盖已经磨红了，她咬着牙，眼里有泪光在闪，但倔强地不肯掉下来。
青禾看着，心里不是滋味。
她知道小燕子不是真正的格格，这些规矩对她来说确实太折磨了。但她也知道，在这宫里，不会规矩，就是死路一条。
又一通跪安后，小燕子起身时晃了一下，差点摔倒。
容嬷嬷皱眉：“格格这是怎么了？连站都站不稳？”
小燕子强忍着膝盖的疼痛：“我、我没事……”
青禾知道不能再沉默下去了，她上前一步，扶住小燕子，同时对容嬷嬷道：“嬷嬷，格格晨起时就说有些头晕，想是昨日没睡好。奴婢已经让人去请太医了，不如让格格先歇歇？”
这是给双方台阶下。
容嬷嬷眯了眯眼，似乎在判断这话的真假，最终，她点了点头：“既然格格身子不适，那就先歇着。不过规矩还是要学，明日奴婢再来。”
“谢嬷嬷体恤。”青禾福身，扶着小燕子往内室走。
容嬷嬷却没有立刻离开，她看着青禾的背影，忽然开口：“夏青禾，你倒是个懂事的，在哪个嬷嬷手下学的规矩？”
青禾脚步一顿，转身回道：“奴婢是在内务府吴嬷嬷手下学的。”
“吴嬷嬷……”容嬷嬷若有所思，“难怪，她最是严谨。”
这话听不出是褒是贬，青禾不敢接，只是低头站着。
“好了，你伺候格格休息吧。”容嬷嬷摆摆手，带着两个嬷嬷离开了。
等人走远了，小燕子才一屁股坐在床上，撩起裤腿一看，两个膝盖都青紫了。
“疼死我了！”她龇牙咧嘴，“那个容嬷嬷，分明是故意折腾我！”
明月赶紧去拿药膏。青禾接过，小心地给小燕子上药。
“格格，容嬷嬷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她来教导规矩，也是皇后娘娘的意思。”青禾轻声说，“您若是不好好学，传到皇后娘娘耳朵里，怕是……”
“怕是什么？”小燕子不服气，“皇上对我那么好，皇后还能把我怎么样？”
青禾沉默了。
小燕子还是太天真了，皇上的宠爱是一时的，皇后的地位是稳固的，在这后宫里，得罪了皇后，日子不会好过。
但她没说出来，只是继续上药。
午膳后，小燕子说困了要睡觉，让所有人都出去。青禾以为她是累了，没多想，带着明月彩霞收拾屋子。
谁知半个时辰后，小凳子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不好了！格格不见了！”
“又不见了？”明月急得跺脚，“这次又是为什么？”
青禾心里一沉。
她想起这几日小燕子的反常——总是打听宫门的守卫情况，问什么时候换班，还偷偷攒了些碎银子和首饰。
“她想出宫。”青禾说。
“什么？”彩霞脸色都白了，“私出宫门可是大罪！”
“找！”青禾当机立断，“小桌子小凳子，你们去东华门附近找。明月彩霞，你们去御花园和几个常去的宫道看看。我去西边——”
她顿了顿，改口：“我去景仁宫方向看看。”
景仁宫是皇后住的地方，但也是离西华门最近的宫道之一。小燕子若是想偷溜出宫，很可能会走那边。
青禾快步往西走，心里却越来越不安。
小燕子太冲动了，这样贸然行动，十有八九会被发现。
果然，刚走到景仁宫附近，就看到一群侍卫围在那里。
中间跪着两个人，一个是小燕子，另一个是小蚊子——他大概是跟着小燕子一起去的。
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侍卫，穿着蓝翎侍卫的服饰，腰佩长刀，面色冷峻。
“宫门下钥后不得随意出入，你们不知道规矩吗？”那侍卫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小燕子低着头，不说话。
“说话！”侍卫喝道。
小蚊子吓得浑身发抖：“大人饶命！格格、格格只是想出去走走……”
“走走？”侍卫冷笑，“宫门之外也是能随便走的？来人，把他们带到景仁宫，请皇后娘娘发落！”
青禾心头一紧，不行，绝对不能落到皇后手里。
她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
“奴婢给大人请安。”她福身行礼，声音平稳，“还珠格格今日身子不适，太医嘱咐要多走动。格格大概是走迷糊了，误闯了宫门，还请大人明察。”
那侍卫——后来青禾知道，他叫赛广——转过头来看她：“你是哪个宫的？”
“奴婢是漱芳斋的宫女，夏青禾。”
“漱芳斋……”赛广打量着她，“你说还珠格格身子不适，有太医的凭证吗？”
青禾心里快速盘算。
没有凭证，但必须有说法。
“太医今日未来得及开方子，只是口头嘱咐。”她不卑不亢地说，“侍卫大人若是不信，可以派人去太医院问问，今日是否有人去漱芳斋诊脉。”
她在赌，赌太医院的人不会为这点小事得罪还珠格格——毕竟，皇上对小燕子的宠爱，宫里人都知道。
赛广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笑了：“你这宫女，倒是有胆识。不过——”他话锋一转，“擅闯宫门是重罪，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开脱的。带走！”
侍卫上前就要押人。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响起：“且慢。”
青禾回头，只见令妃娘娘的轿辇正往这边来，轿辇停下，令妃从里面走出来，身后跟着几个宫女太监。
“这是怎么了？”令妃温声问道。
赛广连忙行礼：“启禀令妃娘娘，还珠格格擅闯宫门，奴才正要带她去见皇后娘娘。”
令妃看了小燕子一眼，又看了看青禾，轻轻叹了口气：“还珠格格初入宫廷，许多规矩还不熟悉。今日之事，想来是无心之失。”她顿了顿，“这样吧，本宫带格格去见皇上，请皇上定夺。赛侍卫觉得如何？”
赛广犹豫了，令妃是皇上宠爱的妃子，她开口，他不能不卖这个面子。但皇后那边……
“若是皇后娘娘问起，本宫自会解释。”令妃又说。
话说到这份上，赛广只能点头：“奴才遵命。”
小燕子被令妃带走了，青禾也跟着去了养心殿。
皇上正在批阅奏折，见令妃带着小燕子进来，有些意外。听完令妃的讲述，他皱了皱眉，看向小燕子：“你想出宫？”
小燕子跪在地上，低着头：“我、我就是想出去走走……”
“宫里这么大，还不够你走？”皇上语气严厉，“小燕子，朕封你为还珠格格，是看在你舍身救驾的份上。但你也要知道，身为格格，就要守格格的规矩。今日擅闯宫门，若是传出去，你让朕的脸面往哪儿搁？”
小燕子咬着嘴唇，不说话。
令妃在一旁劝道：“皇上息怒。格格年纪还小，又刚入宫，难免有些不适应。不如……让格格和其他皇子公主们一起上课，多学些规矩，也免得一个人闷着。”
皇上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也好。从明日起，你就去上书房，和永琪他们一起读书。”
读书？小燕子最讨厌读书了！
可皇上已经决定了，她不敢反驳，只能磕头谢恩。
离开养心殿时，天色已经暗了。令妃送小燕子回漱芳斋，路上轻声说：“格格，在这宫里，行事要三思。今日若不是本宫恰好路过，你这会儿怕是已经在皇后宫里跪着了。”
小燕子闷闷地应了一声。
令妃看了她一眼，又道：“你若是真想见什么人，或是有什么事，可以跟本宫说。本宫……或许能帮上忙。”
这话说得很隐晦，但小燕子听懂了。她感激地看着令妃：“谢令妃娘娘。”
回到漱芳斋，小燕子一头扎进房里，谁也不理。青禾让明月彩霞去准备晚膳，自己站在门外，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就在这时，永琪和尔泰来了。
他们是听说了白天的事，特意来看小燕子的。
“小燕子，你没事吧？”永琪一进门就问。
小燕子从房里出来，眼睛红红的，看到永琪，眼泪又掉下来了：“永琪，我想见紫薇……我想见她……”
永琪和尔泰对视一眼，都叹了口气。
“我们知道。”尔泰说，“可宫里规矩严，你不能这么冲动。”
“那怎么办？”小燕子抓住永琪的袖子，“永琪，你帮帮我，我一定要见到紫薇！”
永琪面露难色。
他当然想帮小燕子，但私自带人出宫，或是让宫外的人进来，都是大罪。
青禾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尔康会安排紫薇扮成侍女进宫，或是想办法让小燕子出宫。
这是剧情的一部分。
但她不能说出来。
永琪和尔泰安慰了小燕子一会儿，答应会想办法，就离开了。
走之前，永琪看了青禾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开口。
晚膳小燕子没吃几口就回房了，青禾收拾完碗筷，正准备去值夜，小燕子忽然又跑出来，手里拿着一张纸。
“青禾，你看这个！”
青禾接过一看，是一幅画的摹本，画上是一个少女在街头卖艺，舞剑弄枪，周围围满了人。
虽然画得简单，但神韵抓得很准——正是小燕子。
“这是……”青禾心里一沉。
“是班杰明画的！”小燕子急得团团转，“他是宫里的画师，西洋人。他也在街上，看到我卖艺了！这画要是被皇上看到，我就完了！”
青禾当然知道班杰明，那个意大利画家，在宫里很受皇上赏识。
“这幅画现在在哪儿？”
“在如意馆！班杰明的工作室！”小燕子压低声音，“青禾，我得去把它偷出来！”
“不行！”青禾想都没想就拒绝，“如意馆是宫里重地，守卫森严。您要是被抓到，就不是擅闯宫门那么简单了！”
“那怎么办？”小燕子快哭了，“这画要是传出去……”
青禾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想了想，说：“格格，这事不能您亲自去。奴婢……奴婢去想想办法。”
“你能有什么办法？”小燕子不信。
青禾没回答。她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去找永琪。永琪是皇子，进出如意馆比她们方便得多。而且他关心小燕子，应该会帮忙。
但这话不能告诉小燕子，小燕子要是知道她去找永琪，说不定会闹着一起去。
“格格先休息，奴婢去去就回。”青禾说完，转身出了漱芳斋。
她没有直接去找永琪，而是先回了自己的住处——漱芳斋后院的厢房。明月正在灯下做针线，见她回来，有些意外。
“青禾姐姐，你不是值夜吗？”
“我有点事，出去一趟。”青禾简单收拾了一下，正要出门，又停下脚步，“明月，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我肚子不舒服，去太医院拿药了。”
“好。”明月虽然疑惑，但没多问。
青禾走出漱芳斋，往阿哥所的方向去。
她知道永琪住在哪里——前世研究清代宫廷布局时，这些信息都记在脑子里。
夜已经深了，宫道上的灯笼昏黄，拉长了她孤单的影子。风吹过，带着初春的寒意。
走到半路，她忽然停下了。
不对。
人问起，就说我肚子不舒服，去太医院拿药了。”
“好。”明月虽然疑惑，但没多问。
青禾走出漱芳斋，往阿哥所的方向去。
她知道永琪住在哪里——前世研究清代宫廷布局时，这些信息都记在脑子里。
夜已经深了，宫道上的灯笼昏黄，拉长了她孤单的影子。风吹过，带着初春的寒意。
走到半路，她忽然停下了。
不对。
不能去找永琪。
如果她去求永琪帮忙，永琪一定会答应。但这样一来，她就欠了永琪一个人情。
在这宫里，人情是最难还的债，尤其是皇子的人情。
而且，永琪若是帮她，就等于是参与了这件事。万一东窗事发，永琪也会被牵连。
她不能这么自私。
更重要的是——她想起原剧情。
小燕子最后还是自己去偷画了，而且被班杰明当场抓住。但班杰明没有告发她，反而成了朋友。
这是剧情的关键节点，她不能破坏。
青禾站在宫道上，夜风吹得她衣衫猎猎作响。她抬头看了看天，月亮被云层遮住，只透出一点微弱的光。
最终，她转身往回走。
回到漱芳斋时，小燕子已经不在房里了，桌上留了一张字条，歪歪扭扭地写着：“我去如意馆了，别担心。”
青禾捏着字条，苦笑。
该发生的，终究会发生。
她没有去找小燕子，也没有去找任何人帮忙。只是像往常一样，在正屋外值夜。
一盏油灯，一壶茶水，她坐在矮凳上，静静等着。
等小燕子回来，或是等侍卫来抓人。
更鼓敲了一次又一次。
寅时初刻，小燕子回来了，不是一个人，班杰明送她回来的。
那个金发碧眼的意大利画家穿着清朝的常服，看起来有些怪异，但脸上的笑容很真诚。
他看到青禾，用生硬的汉语说：“你是……漱芳斋的宫女？”
“是，奴婢夏青禾。”青禾行礼。
“小燕子说，你很担心她。”班杰明笑了，“不用担心，我们是朋友了。那幅画……我会处理好的。”
小燕子站在班杰明身后，冲青禾眨了眨眼，意思是：看，我搞定了。
青禾松了口气，真心实意地道谢：“谢班画师。”
班杰明摆摆手，离开了。
小燕子这才扑上来抱住青禾：“青禾，班杰明人可好了！他说不会告诉任何人，还答应帮我保守秘密！”
“那就好。”青禾拍拍她的背，“格格以后可不能再这么冒险了。”
“知道啦知道啦！”小燕子嘻嘻笑着，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你去哪儿了？我等了你好久。”
“奴婢肚子不舒服，去太医院拿药了。”青禾面不改色地说。
小燕子信了，没再多问。
这一夜，总算过去了。
青禾躺回床上时，天已经快亮了。
她累极了，却睡不着。
脑子里闪过许多画面：容嬷嬷锐利的眼神、赛广的脸、令妃温和的话语、永琪担忧的表情、班杰明真诚的笑容……
还有远在学士府的紫薇。
尔康应该已经告诉紫薇，小燕子很想她了吧。下一步，就是安排她们相见了。
剧情，正沿着既定的轨道前进。
而她，只是一个旁观者。
一个尽力自保，顺便护着小燕子周全的旁观者。
窗外的天色渐渐泛白。
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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