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在他家楼下的小面馆，我们呼噜呼噜吃着牛肉面。他不太能吃辣，鼻尖渗出细密的汗珠，嘴唇被辣得红艳艳的，一边吸着气，一边还忍不住往碗里加醋。
我看着好笑，随口道：“你这吃辣的水平，跟个小孩儿似的。以前跟人吃饭，也没人嫌你？”
话说出口，我自己先愣了一下。“以前跟人吃饭”，这个“人”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林予夹面的筷子也顿了顿，抬眼看我。面馆昏黄的灯光落在他眼睛里，漾开一点浅浅的、说不清的情绪。他没有立刻回答，低下头，吹了吹面汤的热气，才说：“陈晖能吃辣。不过我们出去吃，一般都点微辣，或者鸳鸯锅。”
他提了陈晖的名字，很平静，像在说一个很久不见的旧同事。
我心里那根弦轻轻动了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把自己碗里一片卤牛肉夹到他碗里：“那你还吃这么辣？自虐啊？”
他看看碗里多出来的牛肉，又看看我，忽然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有点无奈，也有点释然：“也不是。就是……觉得，以前好像太迁就别人的口味了。现在想试试自己喜欢的。”
他没再说“别人”是谁，但我听懂了。
“试试挺好。”我大口吃了口面，辣意直冲脑门，嘶哈着气，“自己痛快最重要。”
他点点头，没再说话，低头吃那片牛肉，嘴角却微微弯着。
还有一次，在他家帮他组装一个新买的书架。我负责拧螺丝，他扶着板子。活儿干到一半，我拧着拧着，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句：“你以前……是不是特喜欢猫？”
林予正全神贯注地对准卡槽，闻言“嗯？”了一声，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失笑：“怎么突然问这个？”
“就记得你好像提过。”我手下不停，螺丝刀转得飞快，“陈晖不是也养猫么？你们还聊这个来着。”
空气安静了一瞬，只有螺丝拧入木头的细微摩擦声。
“他那只英短，挺乖的。”林予的声音从书架后面传来，有点闷，“掉毛厉害。我鼻炎，其实不太能靠近。不过……当时没好意思说。”
我手上的动作停了停，嘴角忍不住往上扯了一下，又立刻压住。“鼻炎你还跟他聊猫聊那么起劲？”
“……那不是，找话题么。”他声音更低了些，带着点被抓包的赧然，“刚开始，总得有点共同语言。”
“结果共同语言是建立在你的鼻炎上？”我故意夸张地叹了口气，“林予同志，你这追人的方式，有点牺牲奉献精神啊。”
书架后面传来他带着笑意的反驳：“谁追谁啊！猛哥你别瞎说！”
“行行行，没追，没追，就是‘聊得来’。”我拉长了声音，把最后几颗螺丝拧紧，“好了，试试稳不稳。”
他松开手，书架纹丝不动。我们并肩站着，看着这个由我们俩一起组装好的、朴素的木质书架。午后的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浅色的木纹上流淌。
“挺好。”他说。
“嗯，挺结实。”我拍拍书架侧板。
谁也没再提猫，也没提鼻炎，更没提那个已经远去南方的人。但有些细节，就在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对话里，被轻轻勾出来，在阳光下摊开，晒掉了最后一点潮湿的、耿耿于怀的气息。
我发现自己开始热衷于这种“套话”。不是审问，更像是一种孩子气的、带着点狡黠的探索。我要知道，在我缺席的、他被陈晖陪伴的那些时间里，都发生了什么。那些细节，好的，坏的，尴尬的，温暖的，我都想知道。仿佛知道得越多，那个我没能参与的“过去”，就越能被现在这个“我”所覆盖、所消化。
我会在散步时，指着路边一家装潢精致的西餐厅，状似无意地说：“这家看起来不便宜。你以前……吃过这种？”
林予会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摇摇头：“没有。陈晖提过两次，说纪念日可以来。我觉得太正式了，没必要。”然后他会指指前面街角亮着暖黄灯光的小馄饨摊，“那种就挺好。”
我会在健身房挥汗如雨后，瘫在长椅上，看着天花板，突然问：“你们……吵架不？我看你脾气挺好。”
林予正抱着水瓶小口喝水，闻言呛了一下，咳嗽几声，脸有点红：“吵什么架……最多就是有点意见不合。他做事……规划性比较强，我有时候随性点。”
“哦，那他肯定没少‘规划’你。”我坐起来，拿起毛巾擦汗，语气调侃。
林予瞪我一眼，嘴角却忍不住翘起：“也没有……就是会提醒我 deadlines。其实……挺有用的。”他顿了顿，声音轻下来，“不过，时间长了，是有点……累。”
最后那个“累”字，轻得像叹息，很快就散在健身房器械碰撞的背景音里。我却听清了。
最成功的一次“套话”，发生在一个周五晚上。我们看完一场没什么意思但特效火爆的爆米花电影，沿着商业街往回走。霓虹闪烁，人潮熙攘。路过一家很大的电玩城，里面传来震耳欲聋的音乐和游戏音效。
我停下脚步，朝里面张望了一下，转头对林予说：“进去玩玩？抓个娃娃什么的。”
林予似乎对嘈杂的环境有些犹豫，但看着我兴致勃勃的样子，还是点了头。
我们换了币，直奔抓娃娃机。我手笨，试了几次都落空。林予在旁边看着，偶尔出声指点：“左边一点……太过了，回一点……好，现在按！”
爪子落下，抓住一个憨态可掬的熊猫玩偶，晃晃悠悠移到出口，松爪——掉了。
“哎呀！”我们俩同时遗憾出声，对视一眼，都笑了。
“你也不行嘛。”我揶揄他。
“这个机器爪子太松了。”林予不服气，又投币，“我再试试。”
就在他全神贯注操纵摇杆的时候，我靠在旁边的机器上，像是随口聊天般问道：“你玩这个挺熟练啊？以前常玩？”
林予注意力在爪子上，随口答：“嗯，陈晖喜欢这个。我们约会……有时候不知道干嘛，就会来抓娃娃。他手气比我好点。”
“哦。”我点点头，看着玻璃橱窗里那些五颜六色的玩偶，“抓了挺多吧？都放哪儿了？”
“没多少。抓到的，大部分都送给路过的小孩了。”爪子又一次落空，林予叹了口气，直起身，揉了揉手腕，“家里就留了一个，他抓的，一个小恐龙，绿色的，丑萌丑萌的。”
他说这话时，语气很平淡，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旧物。
我却捕捉到了关键信息：家里留了一个。他抓的。
心里那点微妙的酸意刚要冒头，就被我强行压了下去。我换了个话题：“那你喜欢玩什么？除了抓娃娃？”
林予想了想：“其实……我喜欢那边那种投篮机，或者赛车。不过陈晖觉得没意思，玩两把就不玩了。”
我立刻来了精神：“走啊！投篮去！哥给你露一手！”
我们转到投篮机前，一人一台，比赛谁得分高。我仗着身高力大，一开始领先，但林予手感很稳，命中率奇高，后半程渐渐追了上来。最后我险胜，得意地冲他挑眉。
他气喘吁吁，额头冒汗，脸上却笑得灿烂，眼睛里闪着难得一见的、属于年轻人的好胜光彩：“再来一局！刚才我没热开身！”
我们又玩了两局，有输有赢，大呼小叫，完全沉浸其中，把刚才关于抓娃娃的话题抛到了脑后。
从电玩城出来，夜风一吹，满身的汗意消退，只剩下酣畅淋漓后的轻松。我们手里空荡荡，一个娃娃也没抓到，心情却很好。
沿着河堤慢慢走，灯光在黑色的水面上拖出长长的、破碎的光影。我们都安静下来，享受着运动后的惬意。
走了好一会儿，林予忽然开口，声音带着笑意，又有点无奈：
“猛哥。”
“嗯？”
“你刚才……是不是又在套我话？”
我脚步一顿，侧头看他。河堤路灯的光落在他侧脸上，明暗分明，他嘴角噙着笑，眼神清澈，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
原来他早就发现了。从我问他吃辣，问他猫，问他吵架，问他抓娃娃……他其实一直都知道我在干什么。
只是他一直没戳穿，直到现在，气氛正好，他才用这种带着笑意的、不让人难堪的方式点破。
我摸了摸鼻子，有点讪讪，但也没否认：“……这么明显？”
“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他老实说，“后来一句句连起来想，就明白了。”
“那你……”我有点紧张，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被冒犯。
他却笑了，眼睛弯起来，像河面上被风吹皱的月光。
“套就套呗。”他说，语气轻松，甚至有点纵容，“反正……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
他转过头，继续看着前方被灯光照亮的河面，声音飘在夜风里：
“都过去了。”
我看着他被夜风吹拂的柔软发梢，看着他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平和的侧脸轮廓，心里那块一直悬着的、关于“过去”的石头，终于“咚”一声，彻底落了地，沉入水底，再无波澜。
他走出来了。是真的走出来了。
而我，也终于不必再小心翼翼地去窥探、去比较、去在意那些已经翻篇的细节。
河风带着水汽，凉丝丝的，吹在脸上，却让人觉得无比清爽。
“嗯。”我应了一声，和他并肩，继续往前走。
灯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河堤上慢慢重叠，又分开，最终融进前方更明亮的光晕里。
河堤那晚之后，我和林予之间最后那层若有若无的薄纱也彻底揭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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