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地找台阶

林予那番坦白的、近乎残酷的话，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把我心里那点刚燃起来、还带着蛮横希望的念头，解剖得清清楚楚，只剩下血淋淋的现实。

难堪，狼狈，还有一股更深沉的、无处发泄的憋闷，堵在胸口。

他看着我，脸上没有胜利者的得意，也没有刻意的同情，只有一种清晰的困扰，和一丝……或许是我自作多情，但确实存在的、不想把事情彻底弄僵的缓和。

我们就这样在寒风里僵持着，像两座被冻住的、愚蠢的雕塑。周围的枯树在风里发出呜呜的悲鸣，更显得这场景荒谬又凄凉。

终于，林予又轻轻叹了口气，这次叹息里疲惫的意味更重。他动了动有些冻僵的脚，目光扫过旁边被风吹得哐当作响的小卖部招牌，又落回我脸上。

“猛哥，”他开口，声音比刚才软和了一些，带着一种试图打破僵局的努力，“这儿太冷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思考措辞。

“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我今天，也被你搞得……挺乱的。”他承认得很坦率，没有回避自己也被影响了的事实。“但这么站着吹风，解决不了问题。”

他往前走了小半步，离我更近了些，仰着脸看我。米白色羽绒服的帽子边缘，细软的绒毛被风吹得拂过他脸颊。

“前头街口新开了家羊汤馆，味儿挺正的，也暖和。”他说，语气自然得像是在邀请一个普通朋友，“我本来也打算去买完早饭，去那儿喝一碗。一起吧？”

这不是邀请，更像是一种递过来的台阶。一个不至于让今天这场突如其来的、不愉快的对峙，以更糟糕的方式收场的缓冲。

我盯着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理智告诉我，我应该硬气地转身就走，或者继续梗着脖子说些没用的浑话。但身体比脑子诚实——我他妈快冻僵了，而且，内心深处，我一点也不想就这么跟他彻底断了线，哪怕是以现在这种尴尬又憋屈的方式。

“……行。”我听见自己干巴巴地应了一声，声音粗嘎。

他没再多说，只是点了点头，转身朝小区门口走去，步子不快，像是在等我。我闷头跟上，隔着两步的距离，踩着他被拉长的、在水泥地上微微晃动的影子。

羊汤馆里热气蒸腾，浓郁的羊骨香气混着葱花香菜的味道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身上的寒气，也似乎冲淡了一些方才在外头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店里人不少，闹哄哄的，正是周末早上该有的样子。

我们找了个靠里的角落坐下。林予摘了围巾，脱了外套，里面是件浅灰色的羊毛衫，衬得他脖颈修长。他没急着点单，先给我倒了杯滚烫的茶水，推过来。

“先暖暖。”他说。

我接过茶杯，粗糙的陶瓷杯壁烫手，却让人莫名安心。我捧在手里，没喝，只是感受着那股热量透过掌心，一点点渗进冻僵的骨头缝里。

他没提刚才的事，也没提陈晖，只是拿起桌上简陋的塑封菜单，问我：“猛哥，你吃葱花香菜吗？辣子要多放点？”

普普通通的问题，却让紧绷的气氛松弛了那么一丝丝。

“都行。”我闷声说。

他看了我一眼，没再问，转头对服务员利落地点了两碗加肉的羊汤，几个刚出炉的烧饼。点完单，他才转回来，双手捧着茶杯，指尖被热气熏得微微发红。

“猛哥，”他看着杯口氤氲的热气，声音放得很轻，在嘈杂的店里，只有我能听清，“今天……谢谢你跟我说那些。”

我猛地抬头看他。

他顿了顿，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我的视线。

“真的。”他补充道，语气很诚恳，“至少……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了。不用猜，也不用觉得……是自己当初太冒失，招你烦了。”

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涩难言。

“但是，”他话锋一转，那点诚恳里带上了不容置疑的清醒，“你也得给我点时间。给我点……空间。我这边，跟陈晖，不是小孩过家家，说开始就开始，说断就断。我需要……处理好。”

他用了“处理”这个词，客观，冷静，甚至有点残酷。但这就是林予，看着软和，心里有杆秤，做事有他的章法和底线。

“你也回去，”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点劝诫，一点无奈，“冷静冷静。好好想想。你今天说的这些话……是一时冲动，还是真的想明白了，能扛得住以后可能有的那些……不一样的眼光，不一样的麻烦。”

他把问题抛回给我，不是推卸，而是让我自己面对自己掀起的波澜。

“至于‘机会’……”他抿了抿唇，垂下眼睫，长长的影子落在鼻梁上，“我现在真的没法答应你什么。那对谁都不负责任。”

羊汤和烧饼上来了，热气腾腾，香味扑鼻。他拿起勺子，轻轻搅动着碗里奶白色的汤汁，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开始吃。

我看着他那副平静吃饭的样子，心里那团乱麻，好像被这热汤的蒸汽熏得软化了那么一点点。愤怒和委屈还在，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无法反驳的无力感，和一丝……被他的坦诚和冷静所触动的、微弱的清醒。

他说得对。我今天，是把他逼到了一个难堪的境地。也把我自己，架在了一个不上不下的火堆上。

是该冷静冷静。

我低下头，拿起勺子，舀起一勺滚烫的羊汤，吹了吹，送进嘴里。浓香滚过舌尖，烫得人一激灵，却也奇异地安抚了某些躁动不安的东西。

那顿饭，我们吃得异常沉默。只有碗勺碰撞的轻微声响，和周围嘈杂的人声。

吃完，他抢着结了账，说：“我请。算是……谢谢你今天愿意把话说开。”

我张了张嘴，没说出什么。

走到店门口，冷风再次袭来。他重新围好围巾，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

“猛哥，我回去了。”他说，“你……也早点回去，路上慢点。”

他顿了顿，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对我点了点头，转身，朝着和他家相反的方向——大概是去便利店或者别的地方——走远了。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手里还残留着羊汤馆的暖意，心里却空落落的，灌满了寒风。

他给了我台阶下，没让场面彻底难看。也给了我“冷静”的指令，和一个悬而未决、希望渺茫的“以后”。

而我，除了接受，似乎别无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