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予脸上的愕然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我看不懂的神情。他垂下眼,看着自己手里那个朴素的帆布袋子,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再抬头时,眼底那些翻涌的情绪已经被努力压平,只剩下一种近乎疲惫的平静,还有一丝……挣扎?
“猛哥,”他又叫了一声,这次声音稳了些,却更低,“陈晖他……人挺好的。我们……”他顿了顿,似乎在选择一个合适的词,“……聊得来。”
他没说“喜欢”,也没说“在一起”,但“聊得来”这三个字,在此刻,比他直接说出“我已经准备接受他了”更让我心头一窒。那是一种成年人之间心照不宣的、指向明确的信号。
我喉咙发紧,像是被粗糙的砂纸磨过。“所以呢?”我问,声音干涩,带着连自己都厌弃的执拗,“就因为我他妈明白晚了,就没戏了?”
这话问得蛮不讲理,甚至有些混蛋。可我现在就是个混蛋。一个被自己迟钝和别扭耽误了时机,眼看要抓不住,于是开始不讲道理的混蛋。
林予沉默地看着我。风卷起他额前细碎的黑发,掠过他微微蹙起的眉心。他没有躲闪我的目光,也没有被我的质问激怒,只是那样安静地看着,像是在审视我话里话外那份焦灼的真伪,也像是在权衡自己心里那架摇摆不定的天平。
过了好一会儿,久到我几乎以为他要转身离开,或者说出什么彻底斩断念想的话时,他才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很轻,几乎被风声淹没,却像重锤一样砸在我心上。
“猛哥,”他声音很缓,每个字都像是仔细斟酌过,“你……别这样。”
别哪样?别逼你?别像个输不起的赖皮?
他没说下去,但我懂了。
“陈晖那边……”他移开视线,望向小区门口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枯树枝,“我本来,今天团建,是想……再感觉一下的。”
他用了“感觉”这个词。和他之前说“能感觉到”时一样,带着他特有的那种谨慎和确认。
“现在,”他转回目光,重新落在我脸上,那双眼睛里此刻没有任何暧昧或闪躲,只有一种近乎坦诚的困扰,“你让我……怎么面对他?”
问题抛回给我了。
是啊,怎么面对?
如果我今天没来,如果他去了团建,如果他和陈晖在郊外的寒风里并肩走一段,或许一切就水到渠成,顺理成章。他是个认真的人,不会随便开始,但一旦开始,就会认真对待。
而现在,我横插一脚,用最直白也最笨拙的方式,把一颗早已不属于我的、但他或许曾真心捧出来过的种子,又硬生生砸回他面前,还要求它立刻开花。
这不讲理。太他妈不讲理了。
可让我就这么退开,眼睁睁看着?
我做不到。
风更紧了,卷着细小的沙砾打在脸上,生疼。我们俩站在老旧小区的空地上,像两尊僵持的雕像。他等着我的回答,或者,等着我知难而退。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尝到一点铁锈味。心里那团被浇熄的火,灰烬底下还有不肯死心的余温在挣扎。
“林予,”我开口,声音哑得厉害,却不再像刚才那样咄咄逼人,反而带上了一种破罐子破摔的、低沉的恳切,“我张猛,浑人一个,直肠子,有时候脑子转得慢,还他妈死要面子。”
“我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没赶上趟,是我活该。”
“我不求你立刻把那什么陈晖踹了选我——我也没那脸。”
我看着他,把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都收进眼里。
“我就问你一句:在你‘感觉’陈晖,或者感觉任何别人之前——”
我往前踏了半步,距离近得能看清他微微颤动的睫毛。
“能不能,也给我个机会,让你‘感觉感觉’我?”
“不是当兄弟,不是当邻居,也不是当什么‘参谋’。”
“就是……像我刚刚说的那样,往那方面,感觉感觉。”
说完,我闭上了嘴,不再多言。所有的鲁莽、所有的别扭、所有迟来的清醒和不肯放弃的执拗,都摊开在这里了。寒风刮过,卷走话语末尾那点微不足道的热气。
我等着。
等着他的判决。
风刮得更紧了,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在我们之间打着旋儿。
林予听着我那番近乎恳求的话,脸上没什么大的表情变化,只是那双总是温润清亮的眼睛,此刻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霜,里面映着灰蒙蒙的天色,也映着我有些狼狈却又异常执拗的脸。
他没立刻回答。时间一分一秒,在呼啸的北风和冰冷的空气里被拉长,每一秒都清晰得能听见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声响。
然后,他极轻地叹了口气,那声音比风声还细微,却带着实实在在的重量。
“猛哥,”他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却还是努力维持着平稳,“你这话……让我怎么答?”
他抬眼,目光直直地看向我,没有躲闪,也没有任何暧昧的游移,只有一种坦白的、甚至带着点无奈的困惑。
“我跟陈晖,”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是往那个方向走的。今天如果去了,可能……就定了。没去,也是因为……”他看了我一眼,没说完,但意思到了——是因为我昨天那条蛮横的微信,和我今天这场更加蛮横的“堵门”。
“现在你来了,说了这些。”他继续道,语气平铺直叙,像在分析一道难解的题,“我对你……不是没有过想法,你知道的。但那都过去了。现在,你让我……‘感觉感觉’你。”
他重复着我的话,舌尖轻轻抵着那个词,像是在品尝其间的分量和荒谬。
“猛哥,这不公平。”他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砸在寒风里。“对陈晖不公平。他……没做错什么。我们相处得……很舒服。”
我的心一点点往下沉。他说的每个字,都像冰碴子,落在我那点不肯熄灭的余烬上。
“对你,”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我脸上,那眼神复杂,有残留的、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完全厘清的旧时悸动,也有此刻清醒的审视,还有一丝……不忍?“也不公平。我没办法……立刻把之前那些翻篇,也没办法立刻给你一个像样的‘机会’。那不成耍人玩了吗?”
他微微蹙起眉,那是他真正感到困扰时会有的表情,干净,直白,不掺假。
“我现在,”他摊了摊手,一个有些无力的动作,“跟陈晖,感情没好到为了你,就得立刻去得罪他、跟他掰了。跟你……感情也没好到,为了你,就得立刻放下那边,全副心思来‘感觉’你。”
他说得直白,甚至有些残酷,把此刻我们三人之间那微妙的、令人尴尬的平衡,赤裸裸地剖开在我面前。
“我也不是那种人,”他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点自嘲,也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说两边都先看看,都观察观察……我做不到。对谁都不尊重。”
他看着我,眼神坦荡得让我无处可藏。
“所以,猛哥,你问我‘能不能给个机会’,我真的……答不上来。”
他停住了,后面的话没说,但意思再明白不过。这不是拒绝,也不是接受,而是一种被推到悬崖边、进退维谷的两难。而这困境,是我一手造成的。
寒风卷过他米白色羽绒服的领口,灌进去,他瑟缩了一下,却没动,只是那样站着,等着我的反应,或者,等着这场突如其来、又令人窒息的对话自己结束。
我喉咙像是被冻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刚才那股不管不顾要把话说开的冲动,此刻被现实这盆冰水浇得透心凉,只剩下冰冷的、沉重的无力感。
他说得对。全对。
是我来晚了。是我搅乱了局面。是我把他逼到了这个不上不下的尴尬境地。
还他妈大言不惭地要“机会”。
我张了张嘴,冷风灌进来,刺痛了喉咙。我想说点什么,道歉,或者干脆认输离开,可看着他那张在寒风里显得越发苍白的脸,看着他那双坦陈着困扰、却依旧清澈的眼睛,那股从骨子里冒出来的、属于东北爷们儿的倔,还有那刚刚认清楚、不肯轻易死心的“稀罕”,又死死地拽住了我。
就这么算了?
不。
可还能怎么办?
我僵在原地,像根被钉死在寒风里的木桩。
风呼号着,卷起的沙砾打在脸上,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