捏扁的啤酒罐躺在油腻的塑料桌布上，渗出的酒液蜿蜒出一道细小的、发亮的痕迹。
林予看着我，眼里的茫然慢慢褪去，像是蒙着一层薄雾的湖面，逐渐被风吹开，露出底下清晰却复杂的倒影——惊讶，疑惑，或许还有一丝极其细微的、不易察觉的了然。他很快垂下眼帘，避开了我过于直接、甚至有些逼人的视线，只轻声说：“谢谢猛哥。”
这句“谢谢”客气又疏离，和他平常退在安全线外的语气没什么两样，却像根极细的针，在我心口那团无名火上轻轻扎了一下，不疼，但让人更加烦躁。
老板把半打冰啤酒送上来，瓶身上凝结的水珠很快滚落，濡湿了桌面。我抓起一瓶，用牙咬开瓶盖，仰脖灌下去大半。冰凉的液体冲刷过喉咙，却压不住那股从心底烧上来的燥热。
“那个新同事，”我把酒瓶往桌上不轻不重地一磕，看向他，“叫什么？干啥的？你们单位……怎么个好法？”
问题连珠炮似的，带着我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审问意味。
林予似乎被我的直接弄得怔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蜷了蜷，才慢慢开口：“叫陈晖，做市场部的……人挺热心，业务能力也强。”他顿了顿，补充道，“我刚接手的一个项目，他主动帮我梳理过流程，还请我喝过两次咖啡。”
“咖啡？”我眉毛挑起来，“就你们俩？”
“嗯……一次是午休在楼下，一次是加班后。”林予解释，语气平静，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聊了些工作，也……聊了点别的。”
“聊什么别的？”我追问，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像个查岗的，太他妈明显了。
林予抬起眼，这次没躲闪，目光清亮地看着我：“聊电影，聊最近看的书，还有……养猫。他说他住的地方离我不远。”
我心头那簇火苗蹿高了点。住得近？主动帮忙？单独喝咖啡？聊猫？
“他知道你是……”我卡了一下，那个词在舌尖滚了滚，没说出来，换了个说法，“他……对你没别的看法？”
林予听懂了。他沉默了几秒，拿起自己的啤酒杯，小口啜饮了一下，才缓缓道：“我没问。也没……表现什么。”
他说这话时，语气很平，但手指摩挲杯壁的动作泄露了一丝紧绷。那副全无攻击性的温和表皮底下，似乎也藏着某种谨慎，甚至是防备。这让我意外。我一直以为，他就是那种心里想什么，脸上就写着什么，喜欢谁就直通通说出来的……傻小子。
“不问问清楚？”我语气不自觉地放沉，“就不怕又碰上我这样的？”
话里带着刺，连我自己都品出来了。是对他那天“告白”的耿耿于怀，也是对自己此刻别扭心态的恼火。
林予抬眼看了我一下，那目光清清透透，像是能把人看穿，又好像什么都没看。他嘴角牵起一个很淡的、几乎没有弧度的笑。
“猛哥你……其实不算排斥吧。”他说，不是疑问，是陈述。“你只是没想过。而且，你人好。”
我被他这话噎住了。不排斥？人好？这他妈什么跟什么？我那天晚上反应那么大，差点摔个屁墩儿，话也说那么绝，在他眼里就落个“不算排斥”和“人好”？
“我是直男。”我硬邦邦地重申，像是在说服他，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嗯。”他应了一声，不置可否，又低下头去，用筷子慢条斯理地戳着盘子里一颗烤得焦香的蘑菇。“所以啊，问不问，意义不大。不是一路人，问清楚了，反而尴尬。顺其自然吧，能感觉到。”
他说“能感觉到”的时候，语气很轻，带着点不确定，又有点属于他自己的、安静的坚持。
我看着他低垂的侧脸，睫毛在昏黄灯光下投出小片阴影。这个人，看起来柔软好说话，甚至有点钝，其实心里门儿清。他追人的方式直白，拒绝后的退却也干脆，现在面对可能的新的开始，又有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审慎。
他其实……并不需要我“参谋”什么。他只是……或许，真的只是把我当成一个可以稍微说说这些的、不算熟但也不算陌生的人？
这个认知让我心里那团火，莫名地烧得更旺，却又无处发泄。我闷头又灌了半瓶酒。
那晚之后，“参谋”这事儿就像一根若有若无的线，时不时被扯动一下。
陈晖这个名字，开始频繁地、以各种方式钻进我的耳朵和眼睛。
有时候是林予的朋友圈，发一张部门聚餐的照片，角落里，一个戴眼镜、看起来挺斯文的男人坐得离他不远，两人似乎在交谈。林予没单独提过陈晖，但我会不自觉地在一堆人脸里找到那个目标。
有时候是林予跟我聊天——是的，莫名其妙地，我们之间的话竟然比之前多了些，虽然大部分时候是我单方面挑起话头，问些无关痛痒的，然后拐弯抹角带到他的近况。他会提一句“今天和陈晖对了个方案”，或者“陈晖推荐那家面馆不错”。
每次听到这个名字，我心里就像被塞进一小块浸了醋的海绵，又酸又胀，拧不出水，就那么堵着。
我开始干一些我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的事情。
比如，我“碰巧”路过他们公司楼下那家咖啡馆，隔着玻璃，看见林予和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坐在靠窗位置。男人说着什么，脸上带笑，林予微微侧头听着，手里捧着杯东西，也浅浅笑着。画面和谐得刺眼。我在马路对面站了五分钟，脚像生了根，直到林予若有所觉般抬起头，视线似乎要朝这边扫过来，我才猛地转身，混入人流。
比如，我“热心”地跟林予说，我知道几家不错的餐厅，适合……呃，朋友小聚。还故意把其中一家情侣主题餐厅的链接发给他，附带一句：“这家环境还行，就是可能有点吵。”
林予回了个笑脸表情，说：“谢谢猛哥，我先收藏。”就没下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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