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雷山的日子转眼三载。
摩云洞的偏殿里，暖炉烧得正旺，殿门紧闭，只漏出几声压抑的痛呼，惊得廊下守着的小妖们大气不敢喘。牛魔王踱来踱去，玄色战甲早被他卸在一旁，露出的手臂青筋暴起，一双平日里睥睨三界的眸子，此刻写满了焦躁与担忧。
殿内，灵媪额上的冷汗浸透了鬓发，她攥着牛魔王早先塞给她的暖玉，指节泛白。妖族生子本就比凡人凶险，更何况她这一胎，竟是怀了六个。
“夫君……”她气若游丝，声音里带着哭腔，“我撑不住了……”
“别怕！”牛魔王的声音隔着门板传进来，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有我在，你和孩子都不会有事！”
话音刚落，殿内传来一声清亮的啼哭，紧接着，又是一串接连不断的咿呀声。守在殿外的产婆妖医推门而出，脸上满是喜色，对着牛魔王躬身道：“大王！贺喜大王！夫人诞下六位少主，个个粉雕玉琢。”
牛魔王心头的巨石轰然落地，他大步迈入殿内，一眼便看见榻上的灵媪面色苍白，却望着襁褓里的六个婴孩，笑得眉眼弯弯。他快步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坐在榻边，握住她冰凉的手，声音沙哑：“辛苦你了，傻丫头。”
灵媪摇摇头，抬手指了指最小的那个婴孩，那孩子闭着眼睛，小脸红扑扑的，攥着拳头的模样格外惹人疼。“夫君你看，老六最乖，方才就属他哭得最轻。”
牛魔王顺着她的手看去，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他俯身，在她额头印下一个吻，又挨个摸了摸六个孩子的小脸，低沉的笑声震得殿顶的琉璃瓦微微发颤：“好，都是我的好孩儿。往后，我牛魔王的孩子，定要在这积雷山横着走！”
日子就这般热热闹闹地过着。六个孩子渐渐长大，老大沉稳，老二活泼，老三调皮，老四聪慧，老五嘴甜，最小的老六，却总是安安静静的，最爱黏着灵媪，趴在她怀里听她讲洛水镇的故事。
灵媪看着孩子们在桃林里追着蝴蝶跑，看着牛魔王扛着兵器，教老大老二练拳脚，心头那点关于天庭的不安，似乎真的被这烟火气冲淡了。她时常想，或许，宿命也能被这般安稳的日子磨平棱角。
可天不遂人愿。
年冬天来得格外早，鹅毛大雪裹了整个积雷山，连摩云洞的门槛都被积雪埋了半截。老六自出生体弱，受了寒，竟发起了高烧。
灵媪守在床前，寸步不离，用温热的帕子一遍遍地擦着他滚烫的额头。
牛魔王站在一旁，看着榻上气息奄奄的幼子，看着哭得撕心裂肺的妻子，双拳紧握，指节泛白。他是威震三界的妖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此刻，却连自己的孩子都护不住。
深夜，风雪更急。
老六的手，渐渐凉了下去。他抓着灵媪衣袖的力道，一点点消散，那双总是含着水汽的眼睛，再也没能睁开。
灵媪的哭声戛然而止，她僵在原地，怀里的孩子软软的，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温度。殿内静得可怕，只有窗外的风雪声，呜呜咽咽，像是在哭。
牛魔王走上前，从身后轻轻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声音里带着难以言喻的痛楚，却强忍着哽咽：“媪姬……节哀。”
灵媪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片死寂的苍白。她看着牛魔王，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殿外的雪，越下越大，压垮了桃林里的几株老枝。
六个粉雕玉琢的孩子，如今只剩下五个。灵媪抱着老六渐渐冰冷的身体，心头那根藏了许久的细刺，骤然化作一把利刃，狠狠刺穿了她的心脏。
她忽然想起三年前桃林里的那个黄昏，想起牛魔王说的那句“你是我认定的人，这便够了”。
够吗？
摩云洞的偏殿里，灵媪抱着老六冰冷的身体，枯坐了三日三夜。殿内的暖炉早已熄灭，寒气从脚底一点点往上爬，冻得她四肢发麻，却浑然不觉。牛魔王守在她身边，同样三日未眠，玄色的衣袍上沾了雪水，结成了薄冰，他眼底的红血丝蔓延到眼角，整个人透着一股死寂的疲惫。
直到第七日清晨，灵媪才缓缓松开手，任由牛魔王将孩子抱走，葬在了桃林深处，那片她最爱看桃花飘落的地方。
从那以后，摩云洞的笑声就断了。
灵媪整日沉默寡言，常常坐在桃树下，一坐就是大半天。她看着五个孩子在林间嬉闹，眼底却再无半分暖意。牛魔王试图安慰她，却发现无论说什么，都像石沉大海。他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脸庞，看着她眼中那抹化不开的哀伤，心头的烦躁与无力，竟渐渐化作了怨怼。
他开始夜夜宿在大殿，醉得酩酊大醉。醉眼朦胧间，他总想起老六那粉雕玉琢的小脸，然后，那点思念，就变成了刺人的针。
“若不是你执意要生下这六个孩子，老六怎会体弱？”
这句话，像淬了毒的匕首，在一个雪夜，狠狠捅进了灵媪的心里。
彼时，她正端着一碗温热的姜汤，想劝他少喝些酒。听到这话，她端着碗的手猛地一颤，姜汤洒了一地，滚烫的水渍溅在脚背上，疼得她浑身发抖。
她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他眼底的红丝依旧，却多了几分她看不懂的冷漠。那是一种，连带着过往所有情分，都一并碾碎的决绝。
“牛魔王，”她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你说这话，是后悔了吗？”
牛魔王没有看她，他仰头灌下一口烈酒，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住心底的戾气。“后悔？我牛魔王一生顶天立地，从不知后悔二字怎么写！可我受不了，受不了这摩云洞的死气沉沉，受不了你这副失了魂的模样！老六没了，你就当他从未来过，日子总要过下去！”
“日子总要过下去？”灵媪笑了，笑声凄厉，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那是我的孩子！是我十月怀胎，九死一生才生下来的孩子！你让我当他从未来过？牛魔王，你好狠的心！”
“狠？”牛魔王猛地拍桌而起，玄色衣袍无风自动，周身妖气翻涌，“我狠？总好过眼睁睁看着你毁了自己，毁了这摩云洞！你若再这般消沉下去，这五个孩子，迟早也要被你连累！”
灵媪看着他眼中的决绝，心头最后一点暖意，彻底消散殆尽。她忽然明白了，这场看似美满的姻缘，从老六闭上眼的那一刻起，就真的回不去了。
“既然如此，不如一别两宽。”
牛魔王浑身一震，猛地看向她。他看着她平静无波的眼眸，看着她脸上那抹死寂的苍白，心头像是被什么狠狠攥住，疼得他喘不过气。可话已出口，覆水难收。他是积雷山的妖王，是说一不二的牛魔王，怎能在一个女人面前低头？
他咬牙，一字一句，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好！一别两宽！从今日起，你我恩断义绝，再无瓜葛！”
话音落，灵媪没有回头，她挺直了脊背，一步步走出了大殿。阳光落在她单薄的身影上，却暖不透她冰凉的心脏。她没有带走任何东西，除了那段关于洛水镇的记忆，和那颗被碾碎的心。
灵媪走后，摩云洞彻底成了一座冷冰冰的牢笼。牛魔王遣散了殿内大半小妖，终日饮酒作乐，却再也找不回半分快意。那日的狠话，像一根刺，深深扎在他心头，夜深人静时，疼得他辗转难眠。
他开始怀念灵媪煮的姜汤，怀念她坐在桃树下织衣的模样，怀念她看着孩子时，眉眼弯弯的温柔。可越是怀念，心头的戾气就越重。他将这一切，都归咎于天庭的阴影，归咎于这该死的宿命。
直到这日，一个小妖跌跌撞撞地冲进大殿，跪地禀报：“大王！小的听闻，当年被佛祖压在须弥山的黄风怪，如今被灵吉菩萨锁在了定风丹里，日夜受那香火灼烧之苦！”
黄风怪！
牛魔王猛地一拍桌案，酒意瞬间醒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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