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没有尽头。

林晚感到自己在下沉，穿过一层又一层粘稠的、半透明的介质。起初是黑暗，然后出现光点——不是星星，而是记忆的碎片，像水母般在周围漂浮。

她看到童年时父亲抱着她转圈的画面，看到母亲在病床上最后的微笑，看到大学第一堂课江靓娇对她眨眼的瞬间。这些记忆如此清晰，仿佛就在昨天。

但渐渐地，其他记忆开始混入——不属于她的记忆。

一个穿着古装的女子跪在雨中，怀中抱着婴儿，哭喊着什么

一个少年在山洞里刻下遗书，然后走进黑暗

一个老人用颤抖的手将玉佩交给孩童，眼神绝望

这是林氏先祖们的记忆，通过血脉传递，沉淀在三百年时光的底层。

坠落终于停止。

林晚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灰色的荒原上。天空是暗红色的，没有太阳，也没有星星，只有流动的、像是融化颜料般的云。地面覆盖着细密的灰烬，踩上去发出沙沙声。

她抬头，看到远处矗立着一个巨大的影子——那是祭坛的轮廓，但被扭曲、放大，石柱像畸形的触手伸向天空。而在祭坛上方，悬浮着一个漩涡，缓慢旋转，不断有光点被吸入其中。

那是吸收村民生魂的通道在阈界的映射。

“欢迎来到记忆的坟场。”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林晚转身，看到了江靓娇。

但又不是江靓娇。这个“江靓娇”是半透明的，边缘模糊，像水中倒影。她的眼睛没有焦点，声音也空洞遥远。

“师姐？”林晚试探着问。

“我是她的一部分。”影子说，“她被困在这里时，分裂成了许多碎片。我是‘记忆’碎片，负责保存她在此地看到的一切。”

“其他碎片呢？”

“散落在阈界各处。‘情感’碎片在哭嚎深渊，‘意志’碎片在挣扎迷宫，‘认知’碎片在迷雾图书馆。”影子机械地回答，“你需要找到并重组所有碎片，才能带她离开。”

林晚环顾荒原：“我该从哪里开始？”

影子指向远处一座高耸的建筑——那是一座巨大的图书馆，但建筑由翻转的书架、倒置的楼梯和断裂的廊桥构成，违反所有物理法则。

“认知碎片在那里。但小心，图书馆本身是有意识的，它会用知识诱惑你，将你困在永恒的研究中。”

话音刚落，影子开始消散。

“等等！”林晚伸手想抓住她，但手指穿过虚无。

“记住……”影子的声音越来越微弱，“阈界的时间与现实不同。你在这里每过一天，现实只过一小时。但代价是，你的记忆会逐渐溶解在这里……”

最后一个字消散在风中。

林晚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她发现指尖已经开始变得有些透明。影子说得对——阈界在吞噬她，从记忆开始。

她必须加快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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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图书馆的路途是一场对意志的折磨。

荒原上散落着无数的“记忆雕塑”——由凝固的记忆形成的扭曲造物。有哭泣的石头脸庞，有相互撕咬的影子野兽，还有重复同一动作的透明人形。

林晚经过一座“雕塑”时，它突然活了，伸出手抓住她的脚踝。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形象，眼神空洞：“告诉我……我的名字……我忘记了……”

林晚想挣脱，但男人的手像铁钳。“求求你……我想知道我是谁……”

一瞬间，林晚的脑海中涌入破碎的画面：一个男人在田间劳作，一个妻子在门口等待，一场山洪，一次绝望的呼救……

这是某个村民的记忆碎片，被困在这里太久了。

“你是……李大山。”林晚脱口而出。她不知道自己怎么知道的，但名字就这么出现了。

男人松开手，脸上露出解脱的表情：“李大山……谢谢……”然后他化作光点，消散了。

随着他的消散，林晚感到自己的一部分——某个无关紧要的童年记忆——也随之消失了。那是她四岁时在公园迷路的小事，现在只剩空白。

这就是阈界的交易：用记忆交换记忆。

林晚不敢再与任何雕塑互动，快步向前走。但越靠近图书馆，雕塑越多，它们形成一道屏障，挡住去路。

“过去的路……需要故事……”一个由书本堆积而成的雕塑发出沙哑的声音，“讲一个故事……真实的故事……”

林晚停下脚步。她看着周围聚集过来的记忆雕塑，知道不付出代价无法通过。

“我讲一个故事。”她说，“关于我为什么来到这里。”

她讲述了江靓娇的失踪，讲述了雾隐村的秘密，讲述了自己血脉中的宿命。但她没有讲刚刚得知的真相——关于农场和作物的部分。某种直觉告诉她，那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故事讲完，雕塑们让开一条路。

“真实但不完整……”书本雕塑低语，“但足够了……”

图书馆的大门在她面前自动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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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馆的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加诡异。书架不是垂直的，而是以各种角度倾斜、交错，书本不是摆在架上，而是悬浮在空中，缓慢旋转。天花板上倒挂着烛台，烛火向下燃烧却不滴蜡。

一个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欢迎，寻求者。我是馆灵，这座图书馆的意识和守护者。你需要什么？”

“我需要江靓娇的认知碎片。”

“啊，那个固执的学者。”馆灵的声音带着某种欣赏，“她在这里待了很长时间，翻阅了许多不应该被翻阅的书。作为惩罚，我将她的一部分变成了书籍。你想找她，就得找到那本书。”

“哪一本？”

“这就取决于你了。”馆灵说，“图书馆会根据你的认知水平呈现不同的书籍。你懂什么，就能看到什么；你相信什么，书的内容就会是什么。找到正确的那一本吧，但小心——读错书的代价，是认知被改写。”

林晚走在书架之间。她看到书脊上的标题不断变化，从《考古学基础》变成《云南少数民族史》，再变成《灵魂与阈界理论》。每本书都似乎在呼唤她。

她抽出一本《林氏族谱考》，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林清漪，生于明万历三十八年，卒年不详……”

真实的历史，还是被修改的记录？

林晚想起地下祭坛听到的对话，将书放回原处。那本书在她手中颤抖，像在抗议。

她又拿起一本《祭坛建筑结构分析》，里面详细绘制了祭坛的每一处细节，包括九根石柱的能量流动图。但当她翻到最后一章时，发现内容突然变得混乱，文字扭曲成无法辨认的符号。

“这本书试图告诉你真相，”馆灵的声音响起，“但你的认知还无法完全接受，所以它自我封锁了。”

林晚继续寻找。她注意到，在图书馆深处，有一个单独的书架，与其他书架格格不入。那个书架是纯黑色的，上面只放着一本书，没有标题。

她走向那个书架。馆灵的声音突然变得急促：“我建议你不要碰那本书。那是‘禁书架’，存放着阈界本身不愿被知晓的秘密。”

“包括江靓娇的认知碎片？”

“包括所有不应该存在的认知。”

林晚没有犹豫。她伸手取下那本无题书。

书页自动翻开。第一页是空白，第二页也是空白。直到她翻到中间，才看到一行字：

“如果阅读此书，你将看到真相。但真相是不可逆的，一旦知晓，你将被困在知晓与无知之间的缝隙，永远无法完全回到任何一边。”

林晚的手停在书页上。她想起江靓娇的警告，想起阿黎的痛苦，想起那些村民们空洞的眼神。

然后她翻开了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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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文字，而是直接的认知灌输。

林晚“看到”了三百年前的完整真相：

林清漪来到哭魂岭时，这里已经有一个古老的祭坛——不是她建立的，而是更久远的存在建立的。那个祭坛的真正作用是维持现实与阈界之间的“膜”，防止两个世界完全融合。

但祭坛需要能量，而最纯粹的能量来自“选择”——自由意志做出的、不被迫的、有代价的选择。所以祭坛会制造“危机”，引导人们做出选择，然后吸收选择产生的能量。

林清漪发现了这个机制，她决定控制它，而不是摧毁它。因为她相信，在适当的引导下，这个机制可以成为净化人心、提升灵魂的工具。

她分离出自己的恶念和恐惧，混合村民的负面情绪，创造了一个可控的“考验存在”——就是后来被称为孽魂的东西。然后她修改了祭坛的程序，设定每三百年需要一位“觉醒者”来重新校准系统。

但她犯了一个错误：她低估了人性的贪婪和对控制的渴望。

她的继任者们扭曲了这个系统，把它变成了控制村民、维持权力、甚至试图获得永生的工具。他们隐瞒了真相，制造了谎言，将整个村子变成了一个养殖场——养殖恐惧、养殖虔诚、养殖“选择”。

而林氏血脉的觉醒者，成了这个系统最珍贵的“作物”，因为他们的选择能量最为纯净强大。

江靓娇三年前发现了部分真相，她试图找到绕过系统的方法，找到不需要牺牲就能维持平衡的“替代法”。但她被发现了，被困在了阈界。

现在，林晚站在了这个十字路口。

认知灌输结束后，林晚瘫坐在地。那本无题书在她手中化为了灰烬。

“现在你知道了。”馆灵的声音里有一丝同情，“认知碎片就在你自己这里。江靓娇的认知已经与你的融合了。你想知道她最后的发现吗？”

林晚抬起头。

“她发现，‘替代法’其实很简单。”馆灵说，“不需要真钥，不需要牺牲，只需要做一件事：告诉所有村民全部真相，然后让他们自由选择——是继续这个循环，还是打破它。”

“但那样祭坛可能会崩溃，两个世界可能融合……”

“那又怎样？”馆灵反问，“为什么现实世界一定比阈界更优越？为什么维持现状一定比改变更好？江靓娇的认知是：真正的平衡不是永恒的稳定，而是不断调整的动态。而动态平衡需要的是知情的选择，而不是无知的服从。”

林晚明白了。江靓娇之所以被困，不是因为她失败了，而是因为她太接近真相，系统自动将她隔离了。

“你现在有两个选择。”馆灵说，“第一，找到江靓娇的其他碎片，重组她，然后一起寻找离开阈界的方法。第二，接受我的帮助，直接回到现实世界，但你会忘记在这里学到的大部分认知——这是阈界的保护机制，防止太多真相一次性涌入现实。”

“如果我选择第一个，需要多久？”

“在阈界时间，至少一个月。现实时间大约是三十小时。”馆灵说，“但江靓娇的碎片散落在最危险的区域，你可能会在这个过程中失去自我。”

“如果我选择第二个，我会记得多少？”

“足够让你怀疑，但不足以让你确信。你会带着模糊的直觉和零散的碎片记忆回去，需要自己重新拼凑真相。”

林晚思考着。三十小时——现实中不到一天半。江靓娇的油灯还能坚持那么久吗？村民们能在念兽的攻击下支撑那么久吗？

她想起了“信”之柱的考验。建立信任，兑现承诺。

她对江靓娇有过承诺，对村民们也有责任。

“我选第一个。”林晚站起来，“帮我找到其他碎片。”

馆灵沉默了片刻：“如你所愿。但记住，这是你自己的选择。阈界会尊重所有选择，但也会让选择者承担全部后果。”

图书馆开始震动。书架移动重组，在空中形成一条通道，通往看不见的远方。

“沿着这条路走，你会到达‘情感深渊’。江靓娇的情感碎片在那里，被自己的愧疚和恐惧困住。你必须面对她的情感，才能释放她。”

林晚踏入通道。

在她身后，馆灵轻声低语，那句话在空荡的图书馆中回荡：

“愿你的选择，带来真正的改变，而不是又一个轮回。”

而在现实世界，祭坛上的“信”之柱突然大放光明。

阿黎震惊地看着石柱，又看向被灰色雾气吞噬的那个点。

“她做到了……”他喃喃道，“在阈界里，她建立了信任……”

但没有人知道，她信任的是谁，或者什么。

地底密室，江靓娇身边的油灯，火焰突然稳定了一瞬。

她苍白的嘴唇，极其微弱地动了动，像是想说一个字，但最终没有发出声音。

那个字的嘴型，依稀是：“快……逃……”

第八章回响